“王氏脱掉外套、裤子和笨重的鞋子。她的小脚上穿了一双磨损的软底红布睡鞋。她的夹衫是蓝的，还有一件白单裤。她把这些衣服放在草席上，她入睡时，任在一旁等待。”——《王氏之死》

　　 1672年1月底的一个夜晚。郯城在下着雪。在一个绮丽的梦中，郯城妇人王氏被她的丈夫、任姓男子掐死在枕席上。

　　历史学家史景迁以小说家的笔法与功力，构筑了一个清初的庶民社会。他解剖市井风俗，分析法律讼事，探讨女性情欲，在千端万缕的细节中，拣选、过滤有意义的事件，并将之汇集，与历史的大走向挂钩。

　　而历史，有如那双磨损的软底红棉鞋，在被时间磨损之后，依然保持着它的色泽，传递出血肉之躯的温热。

　　各取所需的历史写作

　　几十年前，不管是知识分子还是普通民众，对民族的历史自己的历史往往诚惶诚恐讳莫如深，恨不得一下子抹掉记忆，好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那时候，历史是包袱，是负债。一不小心，就要为之人格破产斯文扫地。三十年河东，如今证明历史不仅不可怕，还很有趣，还是生金蛋的营养鸡。

　　从黄仁宇的“大历史”纵横天下，到如今皇帝们的幽灵飘荡在大小荧屏正说反说，消费历史好比消费电器，品种丰富任君选择。但在我看来，如今市面上无数“死者的倒影”都不及史景迁的一双磨损的软底红鞋耀眼。

　　我不揣浅陋，把如今流行的历史写作大致分作三类。

　　一种是消费主义的历史。这种历史读物，往往本着“古为今用”的实用态度，生吞活剥，意淫故人。其意图不外是向古人借智慧，借权谋，借快活，故而这一类的历史，都是些帝王将相们的权谋案例，红顶商贾们的发迹指南，乱世红颜们的风流艳史。说穿了，是借故人之口，说出大众不加修饰的权力欲、金钱欲和色欲，也就算是对历史低级阶段的消费吧。

　　一种是非意识形态的历史。这类历史读物，和正统的历史结论相颉颃，往往借用他山之石，得出耸动的结论。国内现在有所谓“吴思派”的说法，大概可以算在此类。初初读来，确实有振聋发聩之效。一篇篇一本本读下去，有时则难免有“以论带史”的嫌疑。好像是医生粗粗望闻问切，就开了一份药方，然后抓药来配制。当然，以逻辑切割历史，是任何一个历史学家都无法完全避免的。走至极端者，则难免标新立异，哗众取宠，一心做翻案文章。

　　一种是活的历史。我认为史景迁、黄仁宇都属于这一类的历史写作者。他们具有对普通人的重视和尊重，拥有一种能够与历史人物作心灵沟通的素质与能力。他们注重重大事件中的人和细节，发掘在重大事件中可能被意识形态和历史观念遮蔽的多样性。

　　“历史的一项功用，乃在于提醒世人，大千世界的万事万物能够不可思议到何种程度。……历史的另一项效用还在于，它得以显示，人们在面对极端匪夷所思的情形时，其反应是何等的实际……”史景迁在《皇帝与秀才：皇权游戏中的文人悲剧》的前言里写下的这段话，正是他们所保持的历史写作态度。这很容易被批评为“客观主义”、“温和派”，其实他们的道德感和批判立场消隐在每一个字之间、每一个人身上。那是更为真挚的和宽广的一种态度。在他们笔下，没有一个人可称作敌人，历史惟一的敌人是时间，或者说命运，是人被时间像图钉一样钉在墙上的命运。

　　史景迁的侦探叙事

　　史景迁和黄仁宇都因为拥有对中国历史的综合视野，而能不被具体事件的道德内涵所困扰。他们那种融浓郁的个人感受于历史之中的写作风格，堪称最鲜明的标签。

　　原籍英国的史景迁，留着小胡子，颇像越老越辣的明星肖恩·康纳利。他是典型的英国绅士，对人温文有礼，因从小受过的是英国传统经典教育训练，洋溢着一种人文气质。据说，史景迁在耶鲁大学开设的中国近现代史课程是全校最叫座的课程之一，每次总有三四百人选课，大家排都排不到。他景慕历史学家司马迁，而给自己取了个中文名字“史景迁”。他熟读中外历史。他可以纵横左右，东西互陈，场景拉得很大，气势恢宏。能埋首在故纸堆里细心排比资料，但也能跳脱到宏观的角度，从世界的大格局来观照中国历史，兼顾考证、叙述、分析、综合与理论各个层面。

　　据说，中研院院士、美国匹兹堡大学教授许倬云曾形容史景迁：给他一本电话簿，他可以从第一页的人名开始编故事，编到最后一个人名。史景迁说故事的功力之强在汉学界无人可比，就是在中文历史写作中也是无人出其右。

　　史景迁像一个敏捷的侦探，总是可以从浩如烟海的官方卷帙和飘落在历史风烟里的蛛丝马迹中探寻往事真相，并用文学化的叙事技巧和敏锐的感知能力，让僵化的史料背后的人物从时光隧道返回，成为活生生的人物。

　　他这种讲故事的历史写作，正还原了历史的本来面目。所谓历史，就是发生在过去特定时间的故事。大部分历史著作不是在许多事件中找出一个共通的模式，就是要给事件套上一个模式。它一定要假设知道为什么这些历史上的人会做出这些事，即使只是“如实”叙述所发生过的事件，也总不免要指出事件发生的原因及行为的动机。而史景迁的历史著作，则是西方典型的非虚构写作，它用一种更具想像力的方法，对历史进行侦察，它允许作者把自己融入到时间当中；也允许作者从一种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所叙述的人物和事件。在史景迁的内心深处，他最真切地抵达了曾静当年于安仁大路旁翘首远望的小小私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