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藏记》是著名作家宗璞反映中国读书人在抗日战争时期生活四卷本长篇小说《野葫芦引》的第二卷。1993年开笔，写作历时7年。她的第一卷《南渡记》是1988年出版的，小说从一个独特角度反映“七七事变”抗战爆发对北平知识阶层的巨大震动，刻画了他们在亡国之际表现出的气节和品格。《东藏记》继续《南渡记》的故事，描写了明仑大学南迁昆明之后师生们艰苦的物质生活和乐观昂扬的精神面貌。

　　计划中的后两卷《西征记》和《北归记》分别描写西南联大学生投笔从戎、在滇西战场抵抗日寇和抗战胜利、返回家园的情景。这四部作品既是一体，又各自独立。

　　我们怎能忘记！

　　我们永远不会忘记！

　　——作者

　　序

　　昆明的天，非常非常的蓝。

　　这是一种不可名状的蓝，只要有一小块这样的颜色，就足以令人赞赏不已了。而天空是无边无际的，好像九天之外，也是这样蓝着。

　　这是昆明的天空。被战争逼到昆明来的孟家头顶的天空。

　　1938年夏，明仑大学历史系教授孟樾一家随校迁到这里。女主人吕碧初有小小惊喜，她对孩子们说，想不到逃难逃进花园里。山茶、腊梅竞相开放，花香里不是诗和梦想的世界，峨、嵋、小娃三个孩子都要帮着做家事，日常生活中唯一的“不同”就是跑警报——日寇飞机时时扰袭，往往打碎了蓝天和所有人的安逸。

　　一

　　吕家三姐妹都来到了昆明，碧初排行老三，大姐素初的丈夫严亮祖是滇军的一员猛将，在台儿庄立过战功。他有一妾荷珠，性情古怪，救过亮祖性命，在家中颇有地位。二姐绛初的丈夫澹台勉也随电力公司迁到昆明远郊的小石坝。吕素初45岁寿筵上，三姐妹难得聚首，刚说到爹爹很久没有信来，就接到北平来的电报，方知吕老人已经辞世几个月了。他是被日本人逼死的。

　　孟家到郊外祭奠吕老人，孟樾以酒酹地，碧初痛哭失声。峨、嵋、小娃都给公公献了祭礼。回家的路上遇到日机轰炸，空袭过后留下了摄人的尸身和炸碎的肢体，留下了瓦砾和仇恨。孟家人没有什么损伤，但等待他们的却是更残酷的事实。

　　孟樾一行人走回城内。经过小东门，见火已熄了。人们在倒塌的房屋前清理，有几个人呆呆地坐着，望着这破碎的一切。一棵树歪斜着，树上挂着什么东西，走近时才知是一条人腿。大人忙用手遮住孩子的眼睛，往路的另一边走，似乎是远几寸也好。

　　嵋看见了，她的心像被什么重重地撞击了一下，有些发晕。她尽量镇定地随着大人走，不添麻烦。心里在翻腾，可怜的人！一定是住在这里的，没有跑警报去，如今变成鬼了。鬼是什么样子？鬼去打日本人才好，日本人太凶狠了，跑警报的也死了，不知死了多少人，有几个新鬼？可千万别到我家来呵。

　　谁都没想到，他们已经没有家了。

　　进城后李涟一家往南，孟樾一家往北。他们走上祠堂街，就觉得异样。邻居杂货铺关门下板，祠堂花园高墙里冒着黑烟，有些人在祠堂大门出出进进。邻居说：“孟先生好人！快看你家房子去！”

　　孟家人走过腊梅林。林中靠防空洞那边落了一枚炸弹。炸弹坑看不见，烧焦的树林还在冒烟。黑烟下还是郁郁葱葱的梅林，迎着他们。

　　他们站在家门前时，觉得神经已经无法承受苦难的砝码了。他们的家已成为一片废墟，房前面一个炸弹坑，可以装下一辆老式小汽车。瓦砾之间，还有半间屋架挺立。半截土墙上贴着嵋和小娃写的大字。那时他们正在临九成宫字帖。

　　他们怔在那里。没有哭泣，没有言语。时间仿佛停滞在炸弹坑边。腊梅林里的家、蓝天下的家，已被炸毁。不懂事的小娃追问着“我们的飞机为什么不来”，孟樾无言以对。月色下，腊梅林亮堂堂的。弥漫在空中的焦土味和腥味已经不大觉得了，清爽的腊梅树的气味随着月光飘散在这里。似乎这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但人心上的缺口已无法弥合。

　　孟家搬到了龙尾村，嵋因身体不好休学在家，和小娃一起读书写字。小娃喜欢画各种各样的飞机，还在梦中和敌机周旋。孟樾外甥卫葑和凌雪妍历尽辛苦来到昆明，见了孟樾碧初，说起别后经历和吕老人逝世情况，禁不住泪眼相对。他们的家安在芒河边的小村落盐坡。

　　二

　　1940年，抗日战争愈加残酷，昆明不是日寇空袭的主要目标，但也承受着钢铁的倾泄。塞满了惊恐和劳累的日日夜夜，丝毫没有影响这里知识的传授和人格的培育。夜晚皎洁的月光和温柔的星光，更照亮着思想迸出的火花。峨已经大学毕业了，在毕业讲演会上，孟樾鼓励同学们建立胜利的信心，在将来的工作中尽伦尽职。只要文化不断绝，中国就不会亡。建国的道路可以探讨，去延安也是可以的，无论怎样都要对得起父母之邦。他的话深深印在所有人心里，“哪怕三十年，三百年也要打下去。同学们可能想，三十年，我们都老了，三百年，我们都不在人世了。可是中华民族是不会死，也不会老的。世上的公理，人类的正义也是不会老，不会死的。四年级同学很快要离开学校了。我年年这时都有一种成功的感觉。这是因为大家完成了学业，都将是国家的栋梁之才，教师才会有成功感。我感谢你们，——有些话，到时候再说吧。”

　　当时人群中的四年级同学都觉得孟先生正看着自己。有人问：“什么时候说？”孟樾笑笑，摆摆手。

　　孟樾一家搬到宝台山上，居住条件有所改善。峨在电台找到工作，住在城里。碧初的身体一直不好，家务大多由嵋料理，后来又请了一个帮工的姑娘。宝台山上花木葱茏，孟樾常倘佯其间，得到不少活泼的思想。

　　孟樾的同事庄卣辰一家也来探访，他们轮流骑一匹小黑马。这个中西合璧的家庭气氛融洽，庄无因与继母玳拉、异母妹妹无采相处和睦。嵋见了无因有些矜持，无因只笑着看她。

　　澹台勉的儿子玮玮一直在重庆读书，这时也来昆明上大学。他先到大姨妈家拜望，认识了表妹慧书的同学殷大士，两人十分投缘。殷大士钟情玮玮，常以各种理由来找他。殷家不同意他们来往，把大士送去重庆读书。玮玮怅然若失。

　　孟樾和同事们议论时局，认为珍珠港事变发生，战争局势好转，内部的问题渐渐显现。贪污腐败，发国难财，历史像是快到头了。卫葑、雪妍来看望生病的碧初，讲述了邻居犹太夫妇的悲惨故事。我们逃出了北平，还有打回去的希望，他们竟然没有祖国，只能流浪漂泊。

　　峨正在酝酿着一件壮举，去向萧先生说出自己的心。她在萧子蔚居室外徘徊许久，终于进去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萧子蔚深感意外，温和地告诉峨他虽然没有结婚，早有一个心心相印的爱人。萧子蔚感到了峨的绝望，劝她千万不可轻率行事，他的努力没有成功。

　　峨夺门而出，恍惚中遇到同学仉欣雷。轻易地接受了他的求婚。这时峨只想毁了自己，无论什么要求都会接受。仉欣雷提议去龙尾村拜望双亲，不想在路上因躲闪军车落崖而亡。峨遭受双重打击，昏了过去。醒来后她告诉碧初自己已和仉欣雷订婚，要去报上登一个启事。碧初询问详情，峨只是哭。过了些时，她去了大理的植物研究站。

　　三

　　尤甲仁学贯中西，在中文系和外语系同时开课。夫妇两人茶余饭后常对身边人事说长道短。峨的订婚启事、美国教授夏正思年轻时的恋情、萧子蔚的独身，都是他们的热门话题，议论之后还要设法传递，而不管别人是否受到伤害。他们在绿袖咖啡馆与吕香阁闲聊，把得来的素材加以创造，编出了凌雪妍和李宇明的感情纠葛。雪妍无意中听见姚秋尔给别人讲这个故事，伤心之极，又不知怎样向卫葑诉说。

　　国民党宣传部门的一个重要人物来明仑讲话，强调领袖的脑壳是最优秀的，抗战大业、建国宏图都要靠蒋委员长的脑壳，引起学生们的愤怒和嘲讽。学校对此不加干涉，又引起当局对学校的不满。孟樾分析宋朝腐败问题的几篇文章，也被认为是攻击中央政府。

　　孟樾因为阻拦伤兵无礼被打伤，随后又得了斑疹伤寒。碧初只得变卖首饰，为孟樾治病调养。一天傍晚，几个军警模样的人将孟樾带走，又莫名其妙地送回。碧初和嵋为他担心，孟樾自问心中无愧，并不深究。严亮祖即将出征，带了女儿慧书前来拜望。他说军人总要做好阵亡准备，慧书就托付给三姨妈、三姨父了。

　　凌雪妍身怀六甲，临近产期。在期待中，她还时时想起分别四年的父母，不知他们在日本人的逼迫下又做了些什么。她在碧初照料下生下一个男孩，嵋给他起名阿难，卫葑又加上雪妍的姓，叫做卫凌难。卫凌难哭声嘹亮，米太太称之为英雄齐格弗里德的号角。一天卫葑进城办事，雪妍到村口芒河边洗阿难的脏布片，想起远方的父母，你们可知道雪雪在做什么，你们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阿难。很快洗好了，她要赶回去看阿难。身边水涡旋转着，她有些头晕，站起身时也去按脚下的石头，可是身子一歪，很轻地，没有一点声音地滑进水里，雪妍似乎听见卫葑那一句“雪雪你来”，又听见爸爸的那一句“雪雪你恨我么”。她不要离开，她不要恨，她要紧紧地抱住亲人，可是她周围只有抓不住的水。旋涡推着她旋转，瀑布的水声淹没了她的呼救，她向下沉，向下沉，似乎回到了北平家中自己的小天地，那两扇玻璃门沉重地关上了。卫葑回来，家里只剩婴儿卫凌难。他赶到河边大声呼叫雪妍的名字，回答的只有滔滔水声。

　　战局变化，空袭渐少，疏散到郊外的人家陆续返回城里。孟家也搬回了腊梅林，仿佛离北平近了一步。返城不久，恰逢明仑校庆，先生们携眷参加。秦校长讲话说已经有同学参加了远征军，直接为抗战出力。无论时局如何，学校都要努力培养合格人才。小娃特别拉住航空系的教授，问及造飞机的事，在他的心目中，造飞机的梦想已经超越了将日本鬼子打下来的国仇家恨，而是希望让更多人飞上蓝天。

　　1943年，中国军队在各个战场对日军的抵抗均告失败，百姓争向川滇逃难。桂林、柳州失陷之后，人们更感到腹背受敌。嵋考上了大学，庄无因送她自制的贺卡，几朵野花簇拥着“为你高兴”。嵋把贺卡收进抽屉，不愿别人看见。玮玮和嵋议论有同学参加远征军的事，又说学校可能还要搬家。他们互相望着，不知道还能搬到哪里。

　　尾声

　　开学不久，为了躲避战争，有一个更适合的教学环境，学校再一次提出迁校计划。同时，教育部决定征调四年级学生入伍，到滇西、滇南战场服务。战争一天天逼近，大家心头沉重。学校搬还是不搬，搬到哪里，教务会一时难以决定。数学系教授梁明时含着泪说，我们最好去一个地图上没有的地方，让敌人找不着。这话像一柄剑刺在每个人心上：我们简直没有生存之地了。

　　秦校长环视大家，声音呜咽，一字一字地说：无论搬走还是留下，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决不投降！

　　作家简介

　　宗璞，原名冯钟璞，祖籍河南唐河，1928年生于北京。“七七”事变、抗日战争爆发后，和全家随父亲冯友兰自北京南渡昆明，在西南联大度过了8年时光。亡国之痛、流离之苦，西南联大师生们及父兄辈于逆境之中坚韧不拔、以国家民族的命运为己任的精神给少年的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为她以后的文学创作储备了丰富的素材和萌动的灵感。抗战胜利次年入南开大学外文系，后曾就职于中国文联及编辑部工作，又多年从事外国文学研究。

　　1948年开始发表作品，成名作为1957年的短篇小说《红豆》。新时期她开始大量发表作品，代表作有短篇小说《弦上的梦》（获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中篇《三生石》（获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童话《总鳍鱼的故事》（获中国作家协会首届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等。1996年由华艺出版社出版四卷本《宗璞文集》。1985年起，开始创作反映中华民族知识分子命运的系列长篇小说《野葫芦引》，现已完成、出版第一、二卷《南渡记》、《东藏记》。

　　来源：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