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一月上旬，《威尼斯商人》一剧的彩排要举行了。被邀请观看的有附近的一位有钱的爵士，他拥有一座大的花园。还有几位国会议员也在被邀之列，其中有一位魏尔雷先生，颇为引人注意，他就住在附近，有一个漂亮的女儿。牧师和他的家属也来了，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人，在客人中间，我看见了露西尔小姐。

　　那个大礼堂被布置的和剧院一模一样。通常每当有什么仪式要举行时，校长总是端坐其上的讲台，此时已被装饰成一个临时舞台，挂着幕布，可以随意拉开拉拢。

　　饰演保蒂亚的是一个十六岁的脾气温和的孩子。他叫罗伯特，他是校内短跑的冠军，一百米只需十一秒半就已到达终点。公爵一角自然由琼斯饰演，商人爱汤尼渥由高个子的弗农来演。我推荐爱德华演巴塞尼渥一角。四年级一个漂亮可爱的孩子演尼里萨。乍一看，我们的演出阵容还蛮不错。可是由于“公爵”台词背得不顺畅，我们刚开始演得很糟。由于我有自信演好夏洛克，而我又很好地熟记了台词，再加上露西尔在台下，我必须演得比平常更好。到我出场了，我便在“公爵”面前深深地鞠躬，然后顺从地向“公爵”左右侍从鞠躬。没说一句话，似乎这个被抛弃的犹太人在向整个法庭行礼。然后我用清晰、低沉的、缓慢的声音开始朗读那一大段著名的台词。

　　我不愿意太过夸耀我自己，但我说的是实话。我演的夏洛克出神入化，十五年后亨利·欧文演夏洛克出名，当时媒体大赞其是“让人难忘”，我觉得我当时所演和亨利·欧文有异曲同工之妙。

　　戏演到后来，夏洛克失败了，不得不让步，公爵也答允了他，可是格莱梯诺起来侮辱这个犹太人——我认为这是莎士比亚笔下惟一的一个绅士可以侮辱一个失败者的例子。

　　在我退场之前，我走到门口，停下来，深深地向公爵鞠躬。这时听到格莱梯诺侮辱我，我便慢慢转过身，站直后，从头到脚将格莱梯诺打量了一遍，欧文饰演的这个角色则是回转过身，跑过前去，将他的两臂交叉于胸前；然后俯视着格莱梯诺，眼中充满了蔑视。

　　多年之后，在“茄立克”俱乐部，欧文问我如何评价他这一新“发明”。我说假如夏洛克真的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格莱梯诺，恐怕夏洛克会被他唾一脸，然后被从台上扔下去。

　　我当时对这个角色的诠释同亨利的想法如出一辙。因为他的表演重新确立了这个犹太人的身份，而犹太人如今已在欧洲各地扬眉吐气了。

　　当我刚开始念夏洛克的台词时，我注意到观众当中一些孩子们都在窃窃私语，讨论着我用这种方式来朗诵是否合适。当我表演结束时，我听见台下爆发出阵阵掌声，我也欣喜地看到露西尔也在鼓掌。彩排结束后，我和露西尔谈了几句话，这使我万分的欢喜和快乐，我觉得我又有希望了。

　　但糟糕的是，当天气不好的时候我很难找到她。爱德华常邀我到牧师家去玩，我本来可以和她单独在一起，但每次都被她拒绝了。一直到不知是三月还是四月，我才在牧师家和她单独见面。她说：“你吻我吧”我说：“你不爱我，吻你又有什么用呢”她承认她是爱我的。她投入了我的怀抱，但她仅让我吻她而已，我不能再进一步接触她。我想把手摸到她胸前时，她急忙摇着头说：“不行，不行，我们谈别的事吧”

　　我和Ｅ，和露西尔有过亲密的接触后，我再也无法忍受学校单调的生活。我只能告诉自己为了去美国，我必须认真学习，否则我就不能得到二等奖学金——十英镑。

　　圣诞节过后不久，我就下定了决心。冬季学期的考试不如夏季的重要，但对于我来说却是极为关键的。因为我被处罚，所以不得不背诵维吉尔的诗集，以及凯撒和李维乌斯的全集。背诵这些使我又学到一些拉丁文。期中考试，所有科目的成绩我都名列前茅，顺理成章我又升了一级。班上所有的同学都比我大。他们经常窃窃私语说我一些坏话。这就更加坚定了我去美国的决心。

　　我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学习中，复活节时我已是全班第一名了。

　　隆冬早上，刚刚结束晨祷，校长便宣读了参加暑期数学考试的条件和奖励办法：第一名一年可以得到八十磅奖学金，如连得三次就可去剑桥大学深造，第二名奖学金十磅，用以买书。他又补充道：“想参加考试的过来报名。”我想恐怕只有戈登才敢报名。可是当我看到琼斯、福塞特也报名后，我也就上前报了名。可是马上我就听见下边同学们发出嘲笑声。但史塔卜朝我笑着点点头，似乎在说：“让他们看看。”于是我鼓起勇气清楚地写下我的名字。之后，我一直有一种预感，这个决定会影响我一生。

　　在这一学期，史塔卜鼓励我随时去他房间来问数学题。我把所有的半天假都用来温习功课，和他在一起对我的帮助很大。

　　有一天，在他的房间里，我问他一道题。他走过来，把胳膊搭在我的肩上，回答我的问题。无需知道这是为什么，我本能的觉得这是一种爱的表示，虽然表面上根本看不出来。我不愿马上挣脱，又不愿意让他看出我的恼怒，我只是把头深埋在三角数学题里。一会儿他便走开了。后来我回想，是从我和琼斯打架之后史塔卜开始喜欢我的。从那之后，我好几次差点把我和女人之间的一切讲给他听，现在想来幸好我能守口如瓶。一天天，我更加觉得他越来越喜欢我，他更加经常地表扬我，奉承我。我不知道如何是好。能和他在一起学习固然对我有很大帮助，但我并不是真心的欣赏他，崇拜他。

　　他是一个言论极其偏激的人。他说学校的生活是最幸福，最纯净的。那里没有谎言，没有欺骗，没有丑闻，校园内有着良好的道德观，比校外的生活好得多。有时候，他的话让我笑破肚皮。真的，有良好的道德观如果校长今天脾气糟透了，学生们都会悄悄地在背后说他和校长夫人在一起，所以今天精神不好。

　　的确，史塔卜是一个认真的数学老师，能够将问题解释得很清楚，但他给我的感觉是固执、愚笨。我很快发现我当面嘲笑他的恭维话可以平息他对我的热情。

　　一天他吻了我，我失声笑了出来，他的脸顿时通红，难为情地说：“你真是个怪孩子。”我完全清楚地知道，如果我鼓励他，他还会有进一步的动作。

　　又有一天，他对我讲了琼斯与亨利的事。很显然，他已听说我们宿舍的事。我佯装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询问我以前有没有和大点儿的同学有过亲密的接触。我断然地回答他没有过。并补充道，“我只喜欢女孩子，不喜欢龌龊的男孩子。”我和史塔卜在一起，就像是他比我小十二岁，而不是大十二岁，我很容易地就让他对我不再有热情，这样一直持续到数学考试。

　　我们的舍监被我们称作“歇台”，他四十多岁，个子十分高，身体也很强壮。有一次有人问我“歇台”有没有过女人。因为我们都认为“歇台”还是个处男。如果他会爱女人那简直太可笑了。他是从曼彻斯特的一个什么大学毕业的，但在我们这帮小鬼看来，如果不念剑桥或是牛津，那么他只能算是一个粗人。但其实他这人还是蛮能干的。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歇台”总是看不起我。我因此开始讨厌他，并在心里琢磨和他玩个恶作剧。渐渐地我的观察能力越来越强，我注意到通到我们大寝室的楼梯有几阶梯木板子坏了。我们不得不走边上。通常我们在上床半小时后才能入睡，这时“歇台”一般会上来问我们是否作了晚祷告。我们会齐声回答：“是的，先生。”然后他说：“孩子们，晚安。”我们回答他：“先生，晚安。”然后他熄灯回到他房间。

　　有一天，我又有一个小的过失，“歇台”竟让我背诵一百行维吉尔的诗，为此我恨透了他。那天晚上，我拿了一块肥皂，把扶梯的两边都涂上肥皂，然后悄悄去睡了。当晚，“歇台”查完房后，刚一下楼，走到第二级就摔了下去，他连滚带爬一直摔到下面。一声闷响后，我赶紧下床，因为我的床离门很近，所以我第一个开门跑去扶他起来，嘴里说着一些同情的话。

　　他说：“我的屁股好疼。”他用手摸着他的屁股，脸上一片茫然，并不知是如何摔下去的。

　　我偷笑着上了楼，用手帕把肥皂擦去。高兴着我计策的成功，并对我自己说这是他的报应。

　　好不容易熬到学期结束，数学考试如期举行了。在询问过史塔卜后我自信可以拿到二等奖学金。一天他对我说：“我确信你一定可以拿到二等奖；但头奖却不一定能拿到。”我不加思索地回答：“是的，我也确信。”他急忙问：“为什么。”亏得我及时克制住了自己，否则就会把真正的原因告诉他。一阵沉默过后，他又说：“无论如何，你有可能拿到头奖，这恐怕别人是猜不到的。”

　　接下来，我们举行了运动会，这要比功课考试有趣得多。我得了两个金牌，琼斯得了四个。我又得了十五个银牌，这恐怕是一个纪录吧，因为我还很小。

　　我很清楚我是如何成功的。所以成功并没有让我变得自负，反而使我更为谦虚。我能成功，并不是由于我有过人的天份，而是靠我的努力和训练。如果我是由于天份高而取得成功，我会更加自豪的。比如说一个孩子叫李奈·密勒，他今年十六岁，有五英尺十英寸那么高，而我还不到五英尺。如果他也坚持训练一定会比我跳得高。虽然他现在只能跳到他下巴这个高度，我已能跳得超过我的下巴了。我有坚强的意志，所以我成功了，我认为这比天赋更重要。在日后的生活中我更加证明了这一点。我一开始就踏上成功之路，无非是由于我有坚定的意志，因此对于勇敢的人来说，天生的缺点往往是一种能力，天赋反而成了绊脚石。台莫逊尼斯便是个很好的例子。他开始不善言语，经过训练，他成了大演说家。

　　激动人心的一天终于到了，那天十一点钟，所有的学生以及一些嘉宾友人都齐聚礼堂来听考试结果，尤其是来听是谁拿走了奖学金。黑板的海报贴着个人成绩单，大部分学生都围在那里看，我连走都不走近去，后来有一个小孩很腼腆地告诉我说：“你得了全班第一名。”

　　我证实了他的话是对的，但我并不高兴。有一位剑桥的老师亲自来宣布考试成绩。他说了很多的话，“对于我们来说，今年奖项的分配比往年要困难得多。因为事实上，今年有两位学生的成绩几乎是相同的。我倾向于颁头奖给九号同学我的序号，而不是一号同学。但我得知其中一个同学不到十五岁，另一个已经十八岁够了上大学的年龄。所以我只能征求校长的意见，他同意将头奖颁给年龄大的同学。因为年龄小的同学明年仍然可以拿头奖，就算明年他仍然不够上大学的年龄。结果，戈登同学将获得头奖。哈里斯同学获得二等奖。”戈登站起来向他鞠躬致谢，下边的同学们欢呼声不绝于耳。然后轮到我了，我本想把所有属于我的钱都带走，越快越好。但现在我的计划受到了阻碍，我当然不高兴，我站起来谢了主考先生，我说：“我当然相信您是公平的，我如果早知道奖学金的决定与年龄有关，我就不参加考试了。现在我只能说今后我是决不会参加这种考试了。”

　　我的这席话引起了会场上的一片骚动，这是我始料不及的。大家似乎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一场灾难。剑桥的老师转身与校长交换了意见。很明显他有点恼怒，他又重新站起来说：“我必须得说，我很遗憾，哈里斯。我还从未如此尴尬。我必须把责任全部交给校长，我只能够这么做，不幸得很。”

　　接着，校长站起来伪善地说：“这件事非常难决定，我也想过尽力要公平些，但这种事一个人一生有时会遇到的。我如果能对那个年龄较小的孩子有什么补偿的办法，我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的。我希望明年还是那位小同学得头奖，就像现在这样我要把支票送给他。”说着他挥舞着那些支票。

　　所有的老师都在喊我的名字，我登上讲台接受了那张支票。我愉快地笑了，那位剑桥老师和我握手，脸上挂着一丝歉意。我腼腆地对他说：“先生，谢谢您，您没有错，我很高兴。”他开始笑了，把手放在我的肩上说：“我很感谢你，你是一个优秀的失败者，不，或者我说成功者更恰当。你真的不满十六岁吗”我笑着点点头。当我再次上台去领年级第一奖时，他率先示意大家鼓掌。

　　我如此详细地介绍了这件事，目的是为了证明英国人常想做得公平些。这点是他们的本性，我们完全可以信任这一点。我的经验告诉我，英国人渴求公平的心比任何其他民族都强。如果他们没有宗教狭隘、幼稚的传统习俗，尤其是他们骨子里那种让人无法忍受的势利心，恐怕英国人会成为人类最伟大的领袖了。孩提的我这么认为，即使现在我仍然认为是这样。

　　此后，我踏上了实现我愿望的征途。第二天一早我就去见校长，他表现出和蔼可亲的样子。我装作受到了伤害很失望的样子。我对他说：“我父亲一定以为我已拿到了头奖，所以我想在别人告诉他这个坏消息之前，我自己亲自告诉他。您能给我旅费吗我这就想回去，因为呆在这里会让我更难过的。”

　　“我的确很抱歉，”校长说，“我想他确实抱歉，我可以看出来我当然愿意尽我所能减少你的失望，不过情况确实如此，你不要太伤心。剑桥的老师说你明年一定会成功的。我保证我会帮你的。”

　　我鞠了一躬说：“谢谢您先生，我可以今天走吗中午有一班到利物浦的火车。”

　　他说：“当然，当然，我马上就下命令。”他连忙把十磅的支票兑现给我，他又补充道：“这奖金是用来买书的，不过你用来干别的也无所谓。”

　　中午，我怀揣着十五英磅，坐上开往利物浦的火车。我兴奋极了，我不再有遗憾，不再有悲伤，心中充满着快乐与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