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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别墅
2004年06月25日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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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离奥勃鲁恰诺沃村三俄里的地方正在造一座大桥。这个村子高高地建在陡峭的河岸上,从这儿望出去可以看见桥的栅栏状的骨架。不论是下雾的天气还是在宁静的冬日,桥的细铁梁和四周的脚手架总是披着重霜,构成一副美妙以至神奇的画面。大桥的建造者库切罗夫工程师,偶尔乘一辆轻便马车或者四轮马车穿过村子。这是个体态丰满、肩膀很宽、蓄着胡子的男子,头上戴一顶揉皱的软制帽。有的时候,遇到假日,在桥上工作的流浪汉就到村子里来。他们乞讨施舍,调笑村妇,偶尔还偷走一点东西。不过这种情形是少有的。通常,日子总是过得安静而平稳,仿佛根本没有那个建筑工程似的,只有到傍晚桥旁边燃起一堆堆篝火,风才隐隐约约传来流浪汉的歌声。白天有的时候也传来金属的悲凉的响声:

  咚……咚……咚……有一天工程师库切罗夫的妻子到他这儿来。她喜欢这个河岸,喜欢有村庄、有教堂、有畜群的绿色盆地的美景,就开口要求她的丈夫买上一小块土地,在这儿修建一座别墅。她的丈夫依了她。他们就买下二十俄亩的土地,在陡岸上原先奥勃鲁恰诺沃村民放牛的林边空地上盖起一座漂亮的两层楼房,有凉台,有阳台,有塔楼,房顶上竖着旗杆,每到星期日,旗杆上就飘扬着一面旗子。这座房子用三个月左右的时间盖成,后来他们整个冬天栽种大树,等到春天来临,四下里一片苍翠,新庄园上已经有了林荫路,花匠和两个系着白色围裙的工人在正房附近挖掘土地,一个小喷水池在喷水,一个镜面的圆球光芒四射,望过去刺得眼睛痛。这个庄园已经起了名字,叫做“新别墅”。

  五月末,一个晴朗温暖的早晨,有两匹马被人牵进奥勃鲁恰诺沃村里来,到当地的铁匠罗季昂·彼得罗夫家里换马掌。它们是从新别墅来的。那两匹马毛色雪白,身材匀称,膘头很足,而且长得非常相象。

  “简直是一对天鹅呀!”罗季昂带着敬慕的神情瞧着那两匹马,说。他的妻子斯捷潘尼达、他的儿女、他的孙辈都到街上来看马。渐渐地围上来一群人。雷奇科夫父子走过来了,他们天生不长胡子,脸孔浮肿,没戴帽子。柯左夫也走过来了,这是一个又高又瘦的老人,留着一把狭长的胡子,手里拿着一根弯柄拐杖;他老是眫着他那对狡猾的眼睛,露出讥讽的笑容,好象他知道什么机密似的。

  “它们也不过是毛色白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说。“给我的马喂上点燕麦,它们的皮毛也会这么光溜。这两匹马应该套上犁,拿鞭子抽才对。……”

  车夫光是轻蔑地看他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后来铁匠铺里生火,车夫就一面吸烟一面讲起来。农民们从他嘴里知道了许多详情:他的东家很有钱,太太叶连娜·伊凡诺芙娜出嫁以前原本住在莫斯科,很穷,当家庭教师;她善良,心慈,喜欢周济穷人。他说,他们不会在这个新庄园上耕地,播种,他们住到这儿来只是为了散散心,呼吸新鲜空气罢了。他办完事,牵着马走回去,身后跟着一群小孩子,狗汪汪地叫。柯左夫瞧着他的背影,讥诮地眨巴眼睛。

  “什么地主哟!”他说。“盖房子啦,养马啦,可是连吃的东西都未必有。什么地主哟!”

  不知怎么,柯左夫从此恨那个新庄园,而且又恨那些白马,又恨那个漂亮而丰满的车夫。他是单身一人,老婆早已死了。他生活得乏味(有一种病妨碍他干活,他时而说这是疝气,时而又说是闹蛔虫),他的生活费是由在哈尔科夫一家糖果点心店里工作的儿子寄来的。他一天到晚总是在河岸上或者村子里闲散地溜达,如果,比方说,看见农民运木头或者钓鱼,他就说:“这是枯树上的木头,朽了”,或者说:“在这种天气,鱼是不会上钩的”。遇上天旱,他就说,不到严寒,不会下雨,等到天下雨了,他又说,现在庄稼都要在地里烂掉,全完了。

  他一边说,一边老是眫眼,仿佛知道什么天机似的。

  庄园里每到傍晚就放焰火,放爆竹,一条挂着小红灯和张着布帆的小船驶过奥勃鲁恰诺沃村。有一天早晨,工程师的妻子叶连娜·伊凡诺芙娜带着小女儿坐一辆黄色车轮的马车,由一对深栗色的矮马拉着,到村子里来,母女俩都戴着宽边草帽,帽边压到耳朵上。

  这当儿正好是送粪肥的时令。铁匠罗季昂,这个又高又瘦的老人,没戴帽子,光着脚,肩膀上扛着大叉子,站在他那辆肮脏而难看的板车旁边,心慌意乱,瞧着那些矮马,从他的脸色看得出来,他以前从来也没有瞧见过这样小的马。

  “库切里哈①来了!”四下里响起低语声。“瞧,库切里哈来了!”

  叶连娜·伊凡诺芙娜打量那些小木房子,仿佛想选择一所似的,然后让马车在一所顶简陋的小木房门前停下,这所房子的窗子里伸出好几个孩子的头,他们的头发有的淡黄色,有的黑色,有的火红色。罗季昂的妻子斯捷潘尼达是个胖老太婆,她从小木房里跑出来,头巾从花白的头发上滑下来,她迎着阳光瞧那辆马车,脸上现出笑容和皱纹,好象她是个瞎子似的。

  “这是给你孩子的,”叶连娜·伊凡诺芙娜说,送给她三个卢布。

  斯捷潘尼达忽然哭起来,跪在地下叩头;罗季昂也扑在地下,露出他那块很大的褐色秃顶,同时他那把叉子差点戳在他妻子的肋部。叶连娜·伊凡诺芙娜感到尴尬,就坐车回去了。

  二雷奇科夫父子在自家的草地上逮住两匹供使役的马,一匹矮马、一头鼻面大的阿尔加乌兹种牛犊,他们就跟铁匠罗季昂的儿子,头发火红色的沃洛德卡一块儿把这些牲口赶进村子。他们叫来村长,邀集证人,去查看踏坏的草地。

  “好哇,行啊!”柯左夫眨巴着眼睛说。“行啊!看他们现在怎么办,这些工程师。你当是没有王法了?好哇!去叫巡官来,告他一状!……”“告他一状!”

  沃洛德卡附和道。

  “这事就这么算了,那我可不干!”小雷奇科夫嚷道,嗓门越来越高,这样一来他那张没有胡子的脸似乎越发肥了。“他们这是什么派头啊!要是由着他们的性儿干,那他们就把草地都糟踏了!你们可没有权利欺压老百姓!现在没有农奴了!”

  “现在没有农奴了!”沃洛德卡附和道。

  “咱们当初没有这座桥也活下来了,”老雷奇科夫阴沉地说,“咱们又没有要他造桥,咱们要桥干什么用!咱们用不着!”

  “弟兄们,正教徒们!这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好哇,行啊!”柯左夫眨巴着眼睛说。“瞧他们现在怎么办!什么地主哟!”

  他们走回村里,小雷奇科夫一面走,一面不住地用拳头捶胸膛,一路叫喊着,沃洛德卡也跟着喊叫,附和他的话。这当儿,在村子里,在那头良种的牛犊和马匹四周,围上了一大群人。那头牛犊很窘,从眉毛底下往上看,可是忽然低下嘴去凑近地面,扬起后腿,跑了起来。柯左夫吓了一跳,朝它挥动手杖,大家哈哈大笑。后来他们把牲口关起来,等待着。

  傍晚工程师打发人送来五个卢布,赔偿踏坏的草地。那两匹供使役的马,那匹矮马和那头牛犊,又饿又渴,回家去了,它们搭拉着脑袋,象是自觉有罪,仿佛是被人拉去执行死刑似的。雷奇科夫父子、村长和沃洛德卡拿到五个卢布以后,就坐船过河,到对岸的克里亚科沃村去了。村里有一家酒店,他们在那儿开怀畅饮了好半天。可以听见他们唱歌和小雷奇科夫喊叫的声音。本村的妇女通宵没有睡觉,放心不下。罗季昂也没有睡。

  “这事可不妙,”他说,翻来覆去,不住地叹气,“老爷一发脾气,往后可就要吃官司了。……他们得罪了老爷。……唉,他们得罪了老爷,这可不好啊。……”有一回,一些农民,包括罗季昂在内,到本村的树林里去划分草场。他们在回家的路上遇见工程师。他上身穿一件红布衬衫,下面穿一双高统皮靴,身后跟着一条猎狗,吐出很长的舌头。

  “你们好,弟兄们!”他说。

  农民们站住,脱掉帽子。

  “我早就想跟你们谈一谈了,弟兄们,”他接着说。“事情是这样的。从今年一开春,你们的牲口就天天到我的花园和树林里来,什么都踩坏了,猪把草地拱得坑坑洼洼的,菜园全给糟踏,树林里的小树都毁了。你们的那些牧人简直叫人没办法,你好好要求他们,他们却出口伤人。我的草地天天给踩坏,我都没有怎么样,我没有罚过你们钱,也没有告过你们状,可是你们却把我的马和牛扣住不放,硬拿去我五个卢布。这样对吗?难道这象做邻居的样子吗?”他接着说,他的声调那么柔和,婉转,目光也不严厉。“难道正派人该这样办事吗?一个星期以前你们有人砍掉我树林里的两棵小橡树。你们把通到叶烈斯涅沃村去的道路掘坏了,现在我只好绕三俄里的弯路。你们为什么处处跟我作对呢?看在上帝面上,你们说说看,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呢?我和我的妻子极力要跟你们和和睦睦地相处,我们尽心竭力帮助农民。我的妻子是个善良的、热心肠的女人,她没少帮助过人,她的心愿就是做一些对你们和你们的孩子有益的事。你们呢,却对我们以怨报德。你们不公平,弟兄们。你们好好想一想吧。我恳切地请求你们好好想一想。我们象对待自己人那样对待你们,你们也该照这样还报我们才是。”

  他说完,便转身走了。农民们又站了一忽儿,戴上帽子,也走了。别人对罗季昂说话,他素来不是按照对方的意思去理解,而总是按他自己的方式去理解,这一次他叹口气,说:“得还钱了。他说,弟兄们,你们该还钱了。……”他们默默地走回村子。罗季昂回到家里,祷告一下,脱掉靴子,跟他的妻子并排在一条长凳上坐下。他和斯捷潘尼达在家里总是并排坐着,到了街上总是并排走路他们吃喝睡觉总是在一块儿,他们越老,相爱得越深。他们的小木房里又挤又热,到处都是小孩子,有的在地下,有的在窗台上,有的在炉台上。……斯捷潘尼达尽管上了年纪,却还在生孩子。现在,看着这一群孩子,很难分清哪个是罗季昂的孩子,哪个是沃洛德卡的孩子。沃洛德卡的妻子卢凯丽雅是个年轻而难看的女人,生着暴眼和鸟喙样的鼻子,正在揉木桶里的面团。沃洛德卡本人坐在炉台上,搭拉着两条腿。

  “在大路上,靠近尼基达的荞麦地……工程师带着一条小狗。……”罗季昂歇了会儿,开口了,搔着两肋和胳臂肘。“他说,得还钱。……还钱,他说。……有钱没钱,每家都得出十个戈比。他们把老爷得罪苦了。我替他难过。……”

  “我们当初没有桥也活下来了,”沃洛德卡说,眼睛没有看着任何人。“又不是我们要造桥。”

  “瞧你说的!桥是公家造的。”

  “我们不要。”

  “人家又没有问你要不要。你多什么嘴!”

  “‘人家又没有问你’……”沃洛德卡讥诮地重复他的话说。“我们又不坐车到什么地方去,要桥干什么?要过河,坐小船也能过去嘛。”

  有人在外面敲窗子,敲得那么用劲,似乎整个小木房都颤动起来了。

  “沃洛德卡在家吗?”小雷奇科夫的说话声响起来。“沃洛德卡,出来,走!”

  沃洛德卡从炉台上跳下地,开始找他的帽子。

  “别去了,沃洛德卡,”罗季昂胆怯地说。“别跟他们一块儿去,儿子。你傻,跟小孩子一样,他们不会教你干出什么好事来的。别去了!”

  “别去了,儿子!”斯捷潘尼达央告说,眫着眼睛,要哭出来了。“他们大概是叫你上酒馆去。”

  “‘上酒馆’……”沃洛德卡学着她的话说。

  “又要喝醉酒回来了,狗东西!”卢凯丽雅说,恶狠狠地瞧着他。“去,去,巴不得让酒把你活活烧死才好,没尾巴的魔鬼!”

  “喂,你闭嘴!”沃洛德卡叫道。

  “他们把我嫁给这么一个蠢货,断送了我这苦命的孤儿,这个红头发的酒鬼,……”卢凯丽雅哭起来,伸出一只粘满了面的手擦着脸。“叫我的眼睛别再瞧见你才好!”

  沃洛德卡打她一个耳光,走了。

  三叶连娜·伊凡诺芙娜和她的小女儿步行到村子里来。她们在散步。正巧那天是星期日,妇女和姑娘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连衣裙到街上来了。罗季昂和斯捷潘尼达并排坐在台阶上,对叶连娜·伊凡诺芙娜和她的女孩点头,微笑,仿佛见了熟人一样。十几个孩子从窗口瞧着她们。他们脸上现出困惑和好奇的神情,嘁嘁喳喳地低声说:“库切里哈来了!库切里哈!”

  “你们好,”叶连娜·伊凡诺芙娜说,站定下来;她沉吟一下,问道:“哦,你们过得怎么样?”

  “谢天谢地,我们过得还好,”罗季昂回答道,说得很快。

  “自然,我们将就着过罢了。”

  “我们这是什么样的生活呀!”斯捷潘尼达说,笑一笑。“您看得明白,太太,好人,真是穷啊!一家十四口,挣钱的只有两个人。说起来是铁匠,可是只有个空名,人家牵马来钉马掌,这儿却没有煤。没钱买啊。我们愁死了,太太,”

  她接着说,笑起来,“嘿,真愁死了!”

  叶连娜·伊凡诺芙娜在台阶上坐下,搂住她的小女孩,呆呆地想心思;从那小女孩的脸色看来,她的头脑里也有些不愉快的思想在活动。她在沉思中玩弄着从她母亲手里接过来的一把漂亮的镶花边的阳伞。

  “穷啊!”罗季昂说。“操心的事很多,我们不住地干活,没完没了。瞧,上帝又不给雨水。……不用说,我们的日子过得不顺心哟。”

  “你们在这个世界里生活得苦,”叶连娜·伊凡诺芙娜说,“不过到另一个世界里,你们就会幸福了。”

  罗季昂没有听懂她的话,光是对着空拳头咳嗽一声作为回答。可是斯捷潘尼达说:“好太太,阔人就是到另一个世界也会过得挺顺心。阔人在神像前面点蜡烛,出钱做礼拜,阔人周济叫化子,可是庄稼人能干什么呢?就连在脑门上画个十字的工夫也没有,自己又穷得连叫化子都不如,哪儿说得上拯救自己的灵魂。再说,人一穷,罪过就多了,心里有了苦恼就会不住地骂街,象狗一样,说不出一句好话,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的好太太,求上帝保佑,别弄到这个地步才好!大概,在这个世界上也好,在另一个世界上也好,幸福我们总归是得不到的。所有的幸福都让阔人得去了。”

  她讲得挺高兴。显然,她早已讲惯了她的苦生活。罗季昂也微微地笑;他看到他的老伴这样聪明,能说会道,心里很快活。

  “阔人舒心,那不过是从表面上来看罢了,”叶连娜·伊凡诺芙娜说。“其实,各人有各人的苦恼。就拿我们来说,我和我丈夫过得不算穷,我们有产业,可是难道我们幸福吗?我还年轻,可已经有四个孩子;孩子们老是生病,我也有病,经常去找大夫。”

  “你有什么病?”罗季昂问。

  “妇女病。我睡不好,头痛使我不得安宁。比方说,现在我坐在这儿谈天,可是我的脑袋不舒服,周身发软,老实说,与其这个样子,还不如让我干最重的活儿好。我的心也不踏实。我经常为我的孩子,为我的丈夫担心。每家都有每家的苦恼,我们家里也有。我不是贵族。我的祖父是普通的庄稼人,我父亲在莫斯科做买卖,也是个普通人。我丈夫的父母却有财有势。

  他们不愿意让他跟我结婚,可是他不听,跟他们吵架,他们直到现在也没有原谅我们。这就弄得我的丈夫心神不安,常常激动,老是发愁,他爱他的母亲,爱得很深。这样,我心里也就不踏实了。我心里难过。在罗季昂的小木房旁边已经有许多农民和村妇站着,听他们讲话。柯左夫也走过来,站住,不时抖动一下他那把狭长的胡子。雷奇科夫父子也走过来。

  “事情很清楚,一个人要是觉得自己不是处于合适的地位,那就不可能幸福而满意,”叶连娜·伊凡诺芙娜接着说。

  “你们各人都有各人的一块田地,你们人人劳动,也知道为什么劳动;我的丈夫造桥,一句话,各人有各人的位置。可是我呢?我光是走来走去。我没有一块地,我不劳动,我觉得自己象是一个局外人。我说这些话是要你们别从外表下断语。要是一个人穿得阔气,有家产,那还不能说,他满意他自己的生活。”

  她站起来要走,拉住她女儿的手。

  “我很喜欢你们这个地方,”她说,微微一笑,从她那淡淡的、羞怯的笑容可以看出她确实身体不好,她还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她有着一张苍白消瘦的脸、两道黑眉毛、一头淡黄色的头发。那女孩长得跟她母亲一样,头发淡黄,脸庞消瘦,模样秀气。她们身上发出香水的气味。

  “这条河,这个树林,这个村子我都喜欢,……”叶连娜·伊凡诺芙娜接着说。“我可能要在这儿住一辈子,我觉得在这儿我的身体会好起来,我会找到我的位置。我想,我一心想,帮助你们,对你们有益,跟你们接近。我知道你们穷苦,至于我不知道的情况,我也能用我的心感觉出来,揣摩出来。我有病,身子弱,我也许已经不可能按我的心意改变我的生活了。不过我有儿女,我要尽我的力量教育他们,要他们跟你们处熟,喜爱你们。我要经常开导他们,要他们知道他们的生命不是属于他们自己,而是属于你们的。只是我恳切地请求你们,央告你们,要信任我们,跟我们和好地生活下去。我的丈夫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不要惹他激动,不要招他生气。他对一丁点小事都敏感,比如昨天,你们的牲口闯到我们的菜园里来,你们有人拆毁我们养蜂场的篱笆,这样对待我们,惹得我的丈夫又急又气。我请求你们,”她用央告的声调接着说,把两只手按在胸口上,“我请求你们,对待我们要象对待好邻居一样,让我们和睦相处!俗语说得好:勉强维持的和睦总比真正争吵强,不要买田产,而要买邻居。我再说一遍,我丈夫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如果一切都顺利,那我就应许你们,凡是我们的能力办得到的事情,我们都会去做。我们会修路,我们会给你们的孩子造学校。我应许你们。”

  “那我们当然太谢谢了,太太,”老雷奇科夫眼睛瞧着地下,说,“您是受过教育的,您懂得多。不过呢,比方说,在叶烈斯涅沃村有个沃罗诺夫,是个富足的农民,也答应造一所学校,嘴上也说,‘我给你们办这个,办那个,’可是只搭了个房架子就不管了,后来硬逼着乡里人盖房顶,造完,花了上千的卢布。沃罗诺夫倒不在乎,他光是摩挲一下胡子就算了,可是乡里人就不好受了。”

  “那是一只乌鸦②,现在呢,又有一只白嘴鸦飞过来了,”柯左夫说,眨巴一下眼睛。

  响起了笑声。

  “我们用不着办学校,”沃洛德卡阴沉地说。“我们的孩子到彼得罗夫斯科耶村去上学,那就让他们还是到那儿去好了。我们不要办什么学校。“

  不知怎的,叶连娜·伊凡诺芙娜忽然有点胆怯了。她脸色发白,一下子显得瘦了,缩起身子,仿佛给什么粗硬的东西碰了一下似的,她再也没说一句话就走了。她越走越快,头也不回 .“太太!”罗季昂叫道,跟着她走过去。“太太,等一等,我有话要跟您说。”

  他跟在她后面,没有戴帽子,轻声说着,仿佛要饭似的:“太太!等一等,我有话要跟您说。”

  他们走出村子,叶连娜·伊凡诺芙娜走到一棵老花楸树的树荫底下,在不知什么人的板车旁边站住。

  “你别生气,太太,”罗季昂说。“这没什么!你忍一忍吧。

  忍上两年就好了。你自管在这儿住下去,忍一忍,往后就没事了。我们这儿的老百姓都好,都安分,……老百姓挺不错,我对您说的全是真话。你别理睬柯左夫和雷奇科夫父子,至于沃洛德卡,你也别理他,他是我的傻小子:人家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另外那些人都本分,一声不响。……有的人,你知道,很想凭良心说句话,给你打抱不平,可是说不出来。这种人有灵魂,有良心,可就是缺舌头。你别生气,……忍一忍吧。……这没什么!“

  叶连娜·伊凡诺芙娜瞧着那条宽阔、平静的河,呆呆地想心思,眼泪淌下她的脸颊。这眼泪使得罗季昂心慌意乱,他自己也差点哭了。

  “你不要放在心上,……”他嘟哝说。“忍它两年吧。造学校也可以,修路也可以,只是不要一下子都做。……你,比方说,打算在这个高坡上种粮食,那就先得拔掉野草,搬开所有的石头,然后耕地,折腾来,折腾去。……对老百姓呢,你明白,也得这样,……折腾来,折腾去,直到叫他们心服了为止。”那一群人离开罗季昂的小木房,在街上走着,往花楸树这边移动。他们唱起歌来,拉响手风琴。他们越走越近,越走越近。……“妈妈,我们离开这儿吧!”

  小女孩说,脸色苍白,依偎着母亲,浑身发抖。“走吧,妈妈!”

  “到哪儿去?”

  “到莫斯科去。……我们走吧,妈妈!”

  小女孩哭起来。罗季昂急坏了,满脸大汗。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根又小又弯,象月牙似的、粘满黑麦面包渣的黄瓜,塞到小女孩手里。

  “得了,得了,……”他嘟哝说,严厉地皱起眉头。“把这小黄瓜拿去,吃吧。……哭可是不行啊,你妈要揍你一顿的,……回到家里要把你告到爸爸那儿去。……得了,得了。……”她们往前走去,他仍旧跟在她们后面,想对她们说点亲热动听的话。后来,他看见她们只顾想自己的心思,浸沉在她们自己的忧愁里,没有注意到他,他就站定下来,手搭凉棚,遮住阳光,久久地瞧着她们的后影,直到她们消失在她们的树林里为止。四工程师显然变得爱生气,小题大作,把每一件微不足道的事都看成盗窃或者侵占行为。他的大门甚至白天也上锁,夜里有两个看守在花园里巡行,敲着板,他再也不雇用奥勃鲁恰诺沃村的人做短工了。好象故意捣乱似的,有人(也不知是农民还是流浪汉)从一辆大车上卸下新的车轮,换上旧的,后来,过了不久,有两个笼头和一把钳子给人拿走了,连村子里的人也开始有怨言了。大家纷纷说,雷奇科夫家里和沃洛德卡那里应该搜查一下,正在这个时候,钳子和笼头却在工程师的花园的篱笆下找到了,不知是什么人偷偷丢在那儿的。有一次农民们成群地从树林里走出来,又在大道上碰见工程师。他站住,没有向大家打招呼,只是气冲冲地瞧瞧这个人,又瞧瞧那个人,开口说:“我请求过你们不要在我的花园里和院子附近采菌子,留给我的妻子和孩子们去采,可是你们的女孩子天一亮就来了,后来连一个菌子也没有剩下。请求你们也好,不请求你们也好,反正都是一样。请求也罢,亲热也罢,劝告也罢,我看都没什么用处。”

  他把愤怒的目光停在罗季昂身上,接着说:“我和我的妻子把你们当人看待,看成跟我们一样的人,可是你们呢?哎,说这些有什么用!大概到头来总要弄到我们看不起你们了事。也只能这样了!”

  他极力控制自己,压住心头的怒火,免得说出什么不得当的话来,就转身走了。

  罗季昂回到家里,祷告一下,就脱了靴子,在一条长凳上挨着他的妻子坐下来。

  “是啊,……”他叹口气,开口了。“刚才我们走啊走的,迎面遇见库切罗夫老爷。……是啊。……他在天亮的时候看见一些女孩子。……他说:”为什么不送菌子来?‘……他说:“为什么不送给我的妻子和孩子?’后来他瞧着我,又说:”我跟我妻子要周济③你们。‘我想对他跪下,可是又胆怯。……求上帝赐给他健康。……求主给他赐福。……“斯捷潘尼达在胸前画个十字,叹一口气。“这是位好心的、厚道的老爷,……”罗季昂接着说。“‘我们要周济你们’,这话他是当大家的面应许的。……我们到了老年……真要这样倒不错。……我要永生永世替他祷告上帝。……求圣母给他赐福。……”

  九月十四日举荣圣架节是本地教堂的节日。雷奇科夫父子一清早就到对岸去了,回来吃午饭的时候已经喝得大醉。他们在村子里游荡了很久,时而唱歌,时而用难听的话相骂,后来打起架来,他们就到庄园里去告状。先是老雷奇科夫走进院子,手里拿着一根山杨木的长棍子。他犹豫不决地站住,脱掉帽子。这当儿工程师和他家里的人正坐在凉台上喝茶。

  “你有什么事?”工程师叫道。

  “老爷,大人,……”雷奇科夫开口说,哭起来。“求您发发慈悲,给我做主。……我儿子弄得我没法活下去了。……我儿子花光我的钱,打我,……大人。……”小雷奇科夫也走进来。他没戴帽子,手里也拿着木棒。他站住,抬起醉眼

  呆呆地瞧着凉台。

  “我不管你们争吵的事,”工程师说。“去找地方自治局或者警察局。”

  “我到处都去过,……状子也递过,……”老雷奇科夫说,放声大哭。“现在我能到哪儿去呢?莫非他现在能把我打死吗?莫非他什么事都能干吗?能这样对待自己的父亲吗?自己的父亲?”他举起木棒,打他儿子的脑袋,那一个也举起木棒,照准老人的秃顶使劲打下去,弄得那根木棒甚至倒绷起来了。老雷奇科夫连身子也没有摇晃一下,又打他儿子,打他的头。他们就这么站在那儿,打彼此的脑袋,这不象是打架,倒象是玩一种游戏。大门外围着些农民和村妇,默默地瞧着院子里,大家的脸色都挺严肃。这些农民是来拜节的,可是看见雷奇科夫父子都觉得难为情,就没有走进院子里来。

  第二天早晨叶连娜·伊凡诺芙娜就带着孩子们到莫斯科去了。传说工程师正在卖他的庄园。……五大家早已看惯那座桥,很难设想那个地方的河没有桥了。造桥工程留下来的碎石堆上早就长满青草,至于那些流浪汉,人们倒把他们忘掉了。现在大家不再听到《杜比努希卡》的歌声,却几乎每个钟头都能听到过路火车的隆隆声了。

  新别墅早已卖掉。现在它归一个文官所有,这个人每到假日就带着全家从城里来到这儿,在凉台上喝茶,然后又回到城里去。他的帽子上有一个帽徽,他讲起话来,嗽起喉咙来,好象一个大官,其实论官位他只不过是个十品文官罢了。每逢农民们对他鞠躬,他一概不理。

  奥勃鲁恰诺沃村里的人都老了;柯左夫已经死了,罗季昂的小木房里的孩子越发多了,沃洛德卡的脸上生了一把火红色的长胡子。他们依旧象先前那么穷。这年早春季节,奥勃鲁恰诺沃村的人在火车站附近锯木柴。这时候他们做完工,正在走回家去,一个跟着一个,不慌不忙;宽锯子呈弓形横在他们的肩膀上,在阳光底下闪光。沿岸的矮树丛里夜莺在歌唱,天空中的云雀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叫声。新别墅里安安静静,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些金黄色的鸽子在房子上空飞翔,说它们呈金黄色,是因为被阳光照耀的缘故。所有的人,包括罗季昂,雷奇科夫父子,沃洛德卡,都想起那些白马,矮马,焰火,那条有灯的小船,想起工程师的妻子,那个相貌漂亮、装束考究的女人,怎样来到村子里,对他们十分亲切地说话。这一切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似的。这一切象是一场梦或者一个童话。

  他们身体疲乏,一步一步地走着,暗自寻思。……他们想:他们村子里的人都善良,安分,通情达理,敬畏上帝,叶连娜·伊凡诺芙娜也安分,心好,温和,谁看见她那模样都会觉得可怜,然而为什么他们处不来,分手的时候象仇人似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雾遮住了他们的眼睛,使他们看不见最重要的事情,而只看见踏坏的草地、笼头、钳子以及现在回想起来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的种种小事呢?为什么他们跟新的房主人倒能相处得和睦,跟工程师却合不来呢?

  大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些问题才好,都沉默着,惟独沃洛德卡喃喃自语。

  “你说什么?”罗季昂问。

  “我们当初没有桥也过下来了,……”沃洛德卡阴沉地说。

  “我们当初没有桥也活下来了,我们又没有要求造桥,……我们用不着它。”

  谁也没有答理他,大家搭拉着脑袋,沉默地往前走去。

  「注释」

  ①即库切罗夫的妻子,带有戏谑的意味,下同。

  ②在俄语中,音译沃罗诺夫,可用作人的姓,亦可作“乌鸦的”解

  ③在俄语中,“瞧不起”和“周济”两词词形相似,只有一个字母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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