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威廉赌马和美国偶像

　　○张柠（文学批评家）

　　2004年初，出生于香港、现居美国的华裔青年孔威廉（ＷＩＬＬＩＡＭ ＨＵＮＧ，按粤语读作“威廉孔”，也有人按普通话读作“威廉黄”的）突然成了美国的新闻人物。他因参加“美国偶像”Ａｍｅｒｉｃａｎ Ｉｄｏｌ电视频道的歌舞表演比赛失败（唱歌走音、行为笨拙、没有专业常识）而成为了“美国偶像”。 美国观众认为这是一位新“阿甘”，女孩子嚷嚷要嫁给他，一些人还呼吁他到好莱坞演电影去。最近，这位对唱歌跳舞一无所知的年轻人已经灌制了他的第一张唱片，据说在香港和美国卖得很好。

　　“华裔青年成了‘美国偶像’啦——”。这一消息让香港和上海的媒体激动不已。香港人明明知道这一事件的荒唐性，但他们管不了那么多，及时施展起他们特有的商人才能，发点“孔威廉财”再说（满街都是印有孔威廉头像的Ｔ恤）。大陆最早开始炒作这件事情的就是上海媒体，可见他们的“殖民地后遗症”至今尚未痊愈。网络当然也不会错过这种热闹的事情。一位“博客”说：“我以前只崇拜加菲猫和流氓兔，现在我多了一个偶像，就是孔威廉耶。”美国人将孔威廉当成“反偶像”的偶像，中国人将他看作是成功的偶像，马脸对不上驴嘴。其实孔威廉根本就不是什么“反偶像”的英雄，而是一个梦想成为偶像的人。现在，他那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梦想突然变成了现实，就像“赌马”中了彩。

　　孔威廉原本是试图通过参加竞赛来实现自己成为偶像的梦想，事实上他并不符合竞赛的基本规则，因为他既不会唱歌，又不会跳舞，英语还带广东话口音。但由于他胆子大（这在美国人眼里可能是“勇敢”，在我们这里就是典型的“耳聋不怕雷声大”），便自己让自己破格参加了《美国偶像》频道的竞赛。为了维持竞赛的正常进行，评委无疑要阻止他继续表演下去，他还没唱完，有人就ＳＯＲＲＹ、ＳＯＲＲＹ地打断了他。孔威廉倒也无所谓，心态很好地说：“唔该，我已经尽口左力啦，我 乜遗憾”。香港人有一种“赌马精神”，心态很好，胜不骄，败不馁。本来，孔威廉在这场“赌马”中败局已定，没想到美国人却节外生枝地改变了比赛的结局。

　　《美国偶像》节目的竞赛规则无疑是像我们经常见到的比赛规则一样，先组织评比小组，然后按专家评分的高低来决定胜负，最终的胜出者才可能成为“偶像”。由于孔威廉陌生化的滑稽表演刺激了观众，美国人便毅然地越过“评委记分”这一权威环节，将评委“代议制”改为观众直接“公投”（美国人有“公投”的习惯），一下子就将华裔青年孔威廉弄成了“美国偶像”。“马票”的运程发生了根本性逆转，是孔威廉始料未及的。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其实已经跟孔威廉先生个人毫无关系了，而是跟美国人的脾气有关。但这并不说明美国人就一定真的喜欢孔威廉的锅盖头（黑人球星的锅盖头更像锅盖），也不说明美国人不崇尚专业精神（它是一个极端专业化的社会）。美国人就爱对着干，专门跟体制对着干、跟权威对着干、跟既定的价值标准对着干。你们评委不是认为那些唱得好、跳得好的人应该成为偶像吗？我们就要选一个不会唱歌、不会跳舞的人当偶像。也就是说，真正的“反偶像”的英雄不是孔威廉，而是美国观众，美国青年。借助于孔威廉这个笨拙的符号，美国人又一次实现了他们“反偶像”的目的，又一次通过大众文化的“狂欢化”消解精英文化制度。美国人正是通过这样一种特有的反叛方式，试图将所有人都变成“反偶像”英雄。谁都成了偶像就意味着没有偶像。

　　美国人的“反偶像”并不是什么新鲜事，而是由来已久的。整个20世纪的历史，可以说就是一部“反偶像”的历史。这种偶像，无论是政治的，还是资本的，或者知识的，只要它成为了一种“权力”形式，对民众的生存构成了压力，就要遭到美国人民的反对。比如，整个20世纪下半叶的美国诗歌史，就是一部“口语诗”与学院派诗歌的精英表达之间的对抗史，因为学院知识已经成为一种话语权力，与政治和经济权力蛇鼠一窝。比如，美国人特别讨厌将字母拼写得很流畅、很华丽的花体字，他们故意写得很笨拙，像小朋友写的字一样（中国人的书法恰恰相反，总是试图写得高人一等）。比如，一个世纪以来，以好莱坞为代表的明星体制，已经完全与资本权力合而为一了。所以，他们要大声呼吁——让精致的表演、漂亮的身段、标准的舞步、动听的歌喉见鬼去！让孔威廉到好莱坞去！他们的目的当然是试图毁掉好莱坞那个已经体制化的明星专业制度。至于是通过威廉孔，还是威廉张，还是克洛夫陈来实现，他们根本不在乎。事情就是这样，媒体不要试图煽动一股民族自大的情绪，说华裔青年很优秀，成了美国人的偶像。更不要认为孔威廉成了“美国偶像”，我们就恨不得将他弄成民族英雄。我们这里的人上一次《时代》杂志封面，商业意义当然还是有的，但它的意义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玄乎。

　　美国人喜欢标新立异，喜欢与众不同。对于他们来说，五音不全、身体平衡感特别差的人很新鲜、罕见。而且是出现在电视屏幕上，还那么认真地胡唱、瞎跳，那就更新鲜，更罕见了。美国人还会因此联想到《阿甘正传》里的阿甘。物以稀为贵，孔威廉成为“美国偶像”丝毫也不奇怪。但是在我们这里恰恰相反，五音不全、一进舞厅就瞎胡闹的人比比皆是，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我们这里所有人站在电视镜头面前，都跟孔威廉一个样，评一万个这样的“偶像”也许都轮不到孔威廉。

　　文化差异限制着不同文化背景下人的思维方式。因此，不要盲目将美国的“偶像”概念直接套到我们这里来。在我们这样一个专业化道路尚未完全起步的社会里，一个非专业者占统治地位的社会里，大量不懂专业的人正在渴望成为人们的“偶像”，以便蒙混过关。因此，敢于将一个对唱歌、跳舞专业一无所知的人评为大众偶像的时代，离我们还遥远得很。当我们的“专业化”完全成了一种社会制度的时候，“狂欢化”的可能性才会显露出来。偶像不应该是对我们自身所缺失的那一部分的心理补偿，而应该是对我们所有人自身的一种奖赏。否则，它只能是一种貌似严肃的真正的现代闹剧。我们可以学孔威廉那种“赌马精神”中的沉着、平和心态，更要学一学那种真正的“反偶像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