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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
2004年04月08日14:20 作者:王方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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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的一个下午,细雨迷濛。贾正把赵玉桃带至一个偏僻冷落的小旅馆,赵玉桃所感受到的,唯有潮湿。墙壁上都像在滴水,摸一摸被褥,也像在水中浸泡过一样。

  赵玉桃并不认为小旅馆委屈了自己。实际情况是,前脚刚踏入房门,她也就随之与周围的一切融为一体了。

  当时贾正还只叫她玉桃,赵姨娘这名字是王雅芬给她起的。王雅芬是个干瘦古板的高个儿女人,赵玉桃后来常见她,每次都会让她起鸡皮疙瘩。长虫窝,死人手,河里冰凌,交了九。也不是赵玉桃小看人,王雅芬跟这民间所谓“四冷”差不了多少。贾正跟赵玉桃的关系半公开化了,不免要对王雅芬“玉桃玉桃”地提她,王雅芬撇嘴冷言道:“叫得可够亲香的啊。以后不得在我跟前提这两个字,叫就叫赵姨娘!啥好下贱东西!”赵玉桃就成了赵姨娘,但也不觉有什么不入耳。

  赵玉桃没想到,自己在向床铺倒下去的那一霎,就是自己姨娘生涯的开始。也巧了,目光一瞥,就看到一枝桃花,烂烂漫漫,在雨中开得正好,几乎探入窗子里。

  贾正却是明晓自己的。

  在赵玉桃之前,贾正的确没跟任何女人发生过婚外情。他之所以从那么多女工里选中了她,就看她虽生得年轻貌美,却不是那种处处都要拔尖的姑娘。在把她从公司里叫出来时,他还担心自己看错了人。不料,在舞厅半明不暗的灯光里,听了他遮掩躲闪的话,她甚至连一点惊异的表情都没有,只是拿手在脸上轻轻摸了一下。接着就顺畅多了。他认为很有必要把各自的权利和义务交待得更为详实一些,免得以后产生什么纷争。赵玉桃静静地听着,偶而低一下眼睛,贾正怀疑那并不是因为思考。

  出了舞厅,一路上,贾正几次想把说过的话再说一遍。赵玉桃扒着车窗,神色恍惚地望着雨中的街景,整个人就像缕缕雨丝,从车内飘了出去。贾正不由得想,即使把她叫转过脸,自己说了也是白说。

  她在床上躺下了,仿佛一滩水,果真脸上好,身上也好,泛着潋滟的波光似的,映着桃花的影子。

  贾正浑身火烧火燎,却为了让自己显得老练,慢慢脱着衣服,但他突然又停住了。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冷静地说:“玉桃,你要听我的,不守本分会害了你。”

  就见她了然于胸地点点头,抿嘴一笑。

  贾正毫不怀疑这是聪颖的笑容,也至今常在他的脑海中闪现。在回想当时的情景时,他肯定如果赵玉桃还像在舞厅,或车上一样,反应迟缓,他也真的要退缩了。也许就此返回王雅芬身边,永远做一个忠实妻子的规矩男人,谁知道呢?但很快他就觉得这并不是非常重要——甚至可以说是非常不重要的。赵玉桃是一个绝对不同于王雅芬的女人,这就足够了。

  贾正确信自己接下来的举动并没有惊了她,也绝对没有纵容她。她还是不要以为他太看重她才好。除了她赵玉桃,世上还会有周玉桃,刘玉桃,马玉桃。可是,受了惊的却是他自己。这怎么可能呢?不过刚刚接触到赵玉桃滑腻的身子,他就像失足坠进了汪洋的花海。

  凶猛幽暗的浪涛不知从哪里袭来,一阵紧似一阵,使他被冲撞,被淹没,被抛起,被摔落,被窒息……他奋力挣扎,呜咽,呼号……却被吸得越来越深。他几乎找不到自己了,似乎有些绝望。终于发现风平浪静了,身子却还像漂浮着。桃花香味儿被细雨带进窗里,沁人心脾。目光被吸引着,也看到了那枝桃花。天色昏暗了许多,桃花黑红,像凝止了的血。贾正不禁把赵玉桃用双臂搂住。

  贾正就想,王雅芬真个把自己的生命给耽误了。两个月之久,贾正一次也没回家。处理了公司里的事,转身就来小旅馆相会。他知道了赵玉桃肉体的感受性极强,她给了他极大的满足。但他给了她多少呢?他说不清楚的。

  显然,赵玉桃没有向他额外要求过什么,仿佛给她一点点就够了。他一把给过她三个月的零花钱,足有一万块,却没见她为自己添置过一件好衣服,一直到他从抽屉里翻出一张邮局汇款收据,他才明白,她把钱全寄回了乡下家里。贾正很是感动。再来小旅馆,特意给她买了一包高档的化妆品,还要带她出去逛街。她坚决不去,说:“让人看见咋办?”

  按照最初的规定,赵玉桃独自一个人,北不许过长生街,南不许过吉庆路,西不许过古柳巷,东不许过广渠桥。在这个并不算狭窄的区域内,有一家不大不小的商店和两家稍微讲究些的美容院,但没有邮局。赵玉桃跑出去寄钱,回来后不安了好几天,觉得对不起贾正。她好不容易才消除了这件事对自己的影响。

  看着赵玉桃认真而又简单的神情,贾正心里充满了柔情蜜意。“这样会把你憋坏的。”他说。

  “才不会呢。”她却说,“我可以在院子里走走。”两颊腾起了一朵红云。她想到了自己不便告诉贾正的行为。她一个人时,常趴在窗子上看外面那枝桃花。看得还不过瘾,就走出去,来到墙后。一个人在树下,说站就站一个上午。连服务员都知道她喜欢那枝桃花了。但桃花谢了,结了小小的绿桃,半掩在簇簇的绿叶中。她看着它们,想着何时才能长成甜美可口的大桃。不知不觉的,还流过口水。

  贾正微微地有了些歉意。“你要在这里住够了,咱再换个地方。”他真心允诺,“我去看过了,开发区的春明大厦就不错,一般人也到不了那里。”

  赵玉桃长长的睫毛支楞着:“这里很好了,还用多花钱呢。”

  贾正倒也喜欢这里的僻静。院子里草木葱笼,掩映着一幢普通的红砖楼房,平时也见不了几个房客,对他私养外室,真是太合适不过。既然赵玉桃没有更换住所的要求,他也索性把这事放下了。但纸里终究包不住火,王雅芬觉察到了他的行踪,娘家人都通知了,要在旅馆捉奸捉双。贾正计高一筹,马上带了公司一帮人去南方考察。

  一个月后,贾正归来,却没想到赵玉桃珠胎暗结,肚子突然就很大了。走之前他发现赵玉桃胖了,还以为这是因为她懒得活动。忙带她去医院检查,偏生又查出是个男孩。经过两天两夜的思考,他决定让赵玉桃把孩子生下来。

  再遮掩下去已经没有了必要。想着赵玉桃的好处,对王雅芬怀了一肚子怨恨。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王雅芬怨谁呢?两人结婚十几年,房事还没有跟赵玉桃一个月做的多。做也是敷衍了事,让他觉得自己怀里抱着根朽烂的木头。即使做完了,她还会抱怨这里疼,那里疼,仿佛房事是对她的折磨,而且总不忘说一句,“你们男人脏死了!”厌恶蔑视的表情如同一张大网,将他牢牢罩住。他是有了赵玉桃,才得以像个男人的。如今到了跟王雅芬摊牌的时候了。

  王雅芬又哭又闹,但王雅芬随着表现出了自己绝顶的聪明,咬着牙骂:“你他妈刚吃饱饭,就养起姨娘来了!想跟我离婚,做你娘美梦去吧!”王雅芬没有把贾正允诺给她的房产、家俱、电器和一百五十万元看在眼里。贾正不再是往日一文不名的穷小子,对她来说,这个人本身就意味着无穷无尽的财源。她没傻到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娘家人头脑却简单,提议好好教训贾正一顿,都被她坚决制止了。

  这年腊月,赵玉桃诞下一子。临产前她已搬进了某住宅小区的一套三居室。王雅芬也去看她,把才雇来的小保姆指使得团团转。当着贾正的面,毫不客气地指出,婴儿一点也不像他。贾正沉浸在又当了父亲的喜悦之中,认为王雅芬纯粹出于嫉妒。

  王雅芬总共在这套房子里待了不到二十五分钟。她走下楼来,像逃避追索似的,脚步飞快。到了小区入口,才回了一下头。忽然发现那座楼的墙上,朱红的涂料,像是从楼顶泻落下来的,在冬天灰白的天空下面,传达着一种深深的不祥的意味。王雅芬却轻松地舒了口气,因为她确定这绝对与己无关。

  那天晚上,贾正回了家。王雅芬说他,你不去伺候赵姨娘,跑来做什么?贾正一脸讨好的神情。他固然知道这样做是没用的,但还是坚持到了上床。王雅芬在市里的人事部门上班,主管科技专业人才的职称评定,向来以铁面无私著称。面对贾正,也像面对那些极力巴结逢迎她为能事的所谓专业人才。

  贾正爬到她床上,开始动手动脚。她没有反应。眼睛斜着,定定地看着墙角,像在考虑某人是不是符合某级别的职称标准。她那么突然地转过脸来,抬手就狠狠地抽了贾正一个嘴巴。贾正愣了,捂着脸。她坐起身子,却没有一丝的激动,让贾正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挨了打。那一巴掌好像来自空气中的一只手。

  “小贱人怀孕、生孩子,你这是憋不住了,才来聒噪我。”王雅芬剜他一眼,目光像刀子一样锋利,“说你一句脏,你还觉得委屈了你。”

  贾正的欲望却仍未消退,讨好的神情也还在脸上。慢慢朝她身上靠,说:“你是好女人嘛,我得谢谢你。”

  王雅芬就说:“少来这一套,你要干什么我还不知道!今天我想听你说说,那孩子怎么办吧。”

  贾正嘟哝一句:“什么怎么办?”停了下来,渐渐地安静了。

  王雅芬说:“你还装没事儿人!雯雯都十四岁了,你凭空给她弄来一个弟弟,怎么给她说?赵姨娘那里,可以让她叫姨。这个弟弟,依着我也好办,叫你伯伯、姨父,只怕你心里不受用。”

  贾正也发愁。想了想,淡淡说:“少让他娘儿俩来就是了。”

  王雅芬看着他:“这可是你说的?”

  贾正躺下来,说:“我还反悔了不成?”

  王雅芬好大一会儿没动静。贾正隐约听到了低低的哭声,转头看她一眼,她好像还好好的。但细听,又听得见她在哭。再看她,她就在他身上蹬了一脚,说:“还不离了我这里?没良心的,你这是要看我难过呢。”

  贾正下了床,一声不响地穿衣、换鞋。在走向房门时,又突然停下来,走回床边,抱住了王雅芬的头,在她冰凉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王雅芬出人意料地没有动,脸色漠然而苍白。贾正走出房门,小声嘀咕一句:“不可思议。”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去吻王雅芬了,心里却感到极为平静,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古怪的生活格局。但是在他把车开到街上时,他就忍不住了。

  车子开得飞快,不知不觉就驰尽了城市的几条主要街道。耳朵里什么声音也没有,眼睛也像没有看路。不过稍慢一些,就发现足有二十几只白色塑料袋,好像鬼影,从后面飞掠过来。街上狂风呼啸,助着他体内而不仅是心里的悲凉。

  他摇开车窗玻璃,迅猛的寒风灌了他一口。但他还是叫出声来:“他妈的,我贾正,会没有女人!”风旋即把声音卷走了,仿佛黑板擦把字迹擦得一干二净。贾正没有女人,岂不太荒唐了么?他十年前白手起家,也经过了几起几落,挫折和绝望常常联手考验他的意志,都没能让他败退下来。他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工作上,没有休息,没有享乐,甚至性爱,终于获得了成功。难道他还要继续那种漫长的煎熬么?贾正重新关了车窗,脚踏油门,车子呼一声,直冲向黑暗。

  贾正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

  赵姨娘身体恢复得很快,贾正不用再苦自己。其实赵姨娘没出月子,就主动放弃了禁忌。已做了母亲的女人,妩媚之余,又有了一种以前所没有的放纵和亢奋,简直令贾正吃惊。王雅芬生女儿雯雯时没这样过,贾正记得,他们是在半年之后才真正有过性器官的接触。当时王雅芬身体绷得直直的,时刻准备将他一把推开。他也不由得紧张起来,而且绝对超过了王雅芬。接下来的一次,是在两个月之后。他在王雅芬身上折腾了一个小时,也没起作用。那时候他怀疑自己将要从此不举了。躲到厕所里,左看右看,就不知觉地流了眼泪。那种感受,他记忆犹新。他觉得自己就像潴留在便池底上的水,随时都会被人冲进下水道。但在赵玉桃这里,那种感觉不会再有了。他试过了所有能在书上、黄片上看到的和脑子想像得到的姿势。赵玉桃扭捏的时候也有,但也不过是扭捏一下。做完了,成人的体味淡下去,婴儿身上纯净的奶香又浓了起来。他暗暗嗅着,满足感荡漾开来,贯穿他的全身心。有很多时候,他认为自己爱上了赵玉桃。既使在公司里,想到家的概念,眼前就会出现赵玉桃和她的儿子。

  一种危险的念头也开始袭击贾正。跟赵玉桃的关系绝对不能仅仅如此,还必须有进一步的发展,或者说有必要更加明确,给赵玉桃以妻子的名分,似乎只有这样才对得起赵玉桃。虽然赵玉桃并没有向他提出这方面的任何要求,他也仍旧想到了。

  这就发生了一件让贾正大梦初醒的事。小保姆在厨房做饭,贾正和赵玉桃在卧室逗弄着自己的儿子,沉浸在天伦之乐中,忽听门铃响了。他们都没在意,熟人儿能找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不多。但门铃又响了,丁——咚——,往日的音频和节奏也改变了似的。赵玉桃下了床,去看究竟。贾正继续逗儿子,一阵推拒的声音和压低的说话声传了进来。贾正就走了过去,一看,赵玉桃正急着把一个粗蠢的乡下汉子往门外驱赶。

  贾正不禁眉头一皱,那汉子却叫:“妹夫!”赵玉桃旋即垂了手,身上像没有了力气。那汉子一手将她排开,一手提着一篮子鸡蛋,一步跨到贾正跟前,粗门大嗓地说:“我是当大舅的,来看看小外甥不是应该的吗!”骨碌碌转着两只眼,就又要往里闯,差点闯到厨房里去。凑巧小保姆迎面走了出来,给他指了卧室的门。赵玉桃久久无话。忽然想起什么事来似的,随着进了卧室。她大哥看了婴儿两眼,走出来了,看样子要与贾正攀谈。

  贾正脸上倒也没显出什么来,正要让他坐,却接到了一个电话。赵大哥在一旁咕咕噜噜讲着,他通了话,转头对赵玉桃说:“亲戚大老远地来了,要好好招待,我就不陪了。”没看赵大哥一眼,换了衣服,出去了。

  在外面应酬完毕,贾正就去了公司,把自己关在办公室,脑子里只想一件事,赵玉桃与她大哥同是一母所生,差距怎么会有如此之大?贾正想来想去,也想不到二人身上有什么共同点。不知不觉的,天就很晚了,但他的纳闷似乎越来越重。开车到街上,忽然就掉头回了家。

  连着两天,贾正也没去赵玉桃那里。第三天,贾正就不愿再在冰冷的王雅芬身边躺下去了。打电话问了赵玉桃,知她大哥已走。欲望像火焰似的,腾地在他体内燃起。向赵玉桃那里赶去时,车速飞快,直觉得晚一步,身子都要被烤焦了。到了门前,迫不及待地开了门。

  赵玉桃正跟小保姆看着电视说笑,茶几上的瓜子皮丢了一摊,没防贾正这时会来,就都愣了一霎。小保姆忙起身,规矩地说:“贾总回来了。”赵玉桃笑迎上去,但是她在发愣时的神气已经被贾正清楚地看在了眼里。

  贾正突然就明白了,赵玉桃兄妹还是有共同之处的,那就是在他们脸上流露出的蠢相。贾正身上不由一冷,但不知怎么回事,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万分恼怒的感觉,一语不发,大步走进卧室。赵玉桃担心地随了过去。贾正转了身,猛地关了门,一把将她拉过来,她竟没敢看他的脸。她感受到他此刻的疯狂,几乎是前所未有的。她很疼地被推倒在床上,接着却是无边的愉悦。贾正的动作够猛,但相对于她身体的极度敏感,粗暴已不成其为粗暴。贾正终于瘫软下来,像块泥巴,从她身上翻下去。

  只有到了这时候,贾正才意识到身边的儿子。心里不禁虚了一下,才要躲开儿子的目光,就又定住了。没有任何疑问,儿子长得一点也不像他。也许是因为王雅芬曾经指出过,他并不感到非常震惊。儿子酷似他的大舅,添上几根皱纹,安上几颗大黄牙,活脱脱是他大舅的微缩景观。

  贾正躺着,一张皮似的枯瘪,无赖。赵玉桃把他体内的所有东西都吸出去了。看一眼赵玉桃饱满地洋溢了一脸的春色,他找不出任何理由予以怀疑。

  就这样,贾正倒觉安全了。妻就是妻,妾就是妾,没谁要你打破这种格局,贾正你还要怎样呢?——贾正不想怎样,轻轻捏了儿子凉丝丝的小手,也觉得心里的父爱并没有减少半分。

  在儿子五个月大时,贾正留意到了那个叫彩霞的小保姆。

  那天深夜,贾正蓦然听到冥冥之中有一种动静,本不在意的,但还是从床上起来了。赵玉桃已经睡熟,身体的起伏透过夜色里呈现出来,贾正低眼一瞧,心像秋千一样,猛地一荡,却对自己说,贾正同志,你不要命啦。自从把赵玉桃带到那个窗外长着一株桃树的小旅馆,历时两年有余,他常常会有不要命的感觉。——贾正原是要去外面看究竟的,也就开了门,出去了。因为轻手轻脚,也没惊了坐在沙发上的小保姆。贾正看到她的影子,就停住了,心想,这么晚了,这姑娘怎么还不睡?心里随后就格登一下。三居室的房子,墙壁隔音也不算太好,他跟赵玉桃在卧室做爱,赵玉桃又爱叫,什么样的响声没有?不得全部让那孩子听到耳朵里?贾正抽身回到床上,发现脸上热热的。

  第二天,坐在餐桌前,小保姆端上牛奶,他在接时,不加思索地在她手背上捏了一下。正担心她会受惊,她却只是看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就回了厨房。这一眼里传达的全是警告的信息,但贾正已经按捺不住激动了。他已经看到了不久的将来,在赵玉桃的眼皮子底下,什么样的暧昧关系都会安全发生。那时候,小保姆的从容已不是障碍,而是不可或缺的有利条件。在想到偷情的刺激和快乐时,贾正不禁端起杯子,将牛奶一饮而尽。

  在贾正眼里,没有不可能的事。从这天起,他就开始寻找机会。他甚至故意早一些回家,去厨房帮着小保姆择菜。像是兴致很高一样,还要亲自执勺去炒。不料小保姆总有办法回避他的进攻,脸上镇定的神情让他不由想起王雅芬。但他知道她跟王雅芬的不同。王雅芬不论对谁,都冷冰冰的,唯一的原因好像就是因为她是人事局的干部。小保姆不是这样,小保姆跟赵玉桃关系很好。贾正每次回家,都相信家里充满了两人的欢声笑语。有时赵玉桃把衣服送给小保姆,但过两天,赵玉桃却又穿回自己身上。

  贾正从来不怀疑赵玉桃对自己的忠诚,过去是这样,她生了孩子,他就更用不着怀疑了。但贾正不知道她接触了一种对她来说非常危险的女人。赵玉桃是在小区里认识她的,小保姆在她身后抱着孩子,转来转去,就碰上了这位姓马的小姐。

  马小姐衣着时髦华丽,在她身后是小区广场边上的一丛桃树,仿佛是从桃树丛里走出来的。赵玉桃的目光就再也从她身上挪不开了。马小姐笑着走过来,对她说:“我住你们楼上。”她们聊了起来,很快都相互知道了各自的身世。只有到了这时候,赵玉桃也才似乎体会到自己以往的孤寂。

  以后,马小姐就时常下来串门,两人的友情在两个星期之内得到了迅速发展。聊天时,赵玉桃甚至忘了还有小保姆在身边,经常下意识起身,亲自去为朋友倒水。倒是马小姐替她叫了小保姆,她才想起自己是个有仆人服侍的主子。但马小姐不能在她这里停留得长一些,因为那个包养她的包工头随时都可能回到她的住处。包工头对她非常苛刻,只允许她在小区内走动,且不许跟任何男人讲话。包工头还还会想出稀奇古怪的招数整她,一整一夜。赵玉桃亲眼看到了她身上留下的道道青痕。有一次,马小姐大着胆子把赵玉桃叫到楼上。那些淫具奇形怪状,面对它们,赵玉桃的脸红成了西红柿。马小姐的话因为饱含着切身体验,每一句都能深深触动赵玉桃的内心。马小姐常对赵玉桃说,她们这种人,都要早早给自己留条后路。而赵玉桃确实在这之前,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好像有男人养着她就够了。听了马小姐的话,赵玉桃就觉得自己真有些傻了。马小姐亲口说她傻时,她就觉得自己更傻了。

  “你都给他生儿子了,还怕什么呢?”马小姐指教她,“你该不会一辈子安心当他的小老婆吧。”

  马小姐走了,赵玉桃呆呆地看着怀里的儿子,忽然就把他抱紧了。儿子嚎啕大哭,小保姆忙把他抢过来,抚慰着他。这时候,小保姆更像他的母亲。

  小保姆不喜欢马小姐。马小姐前脚刚走,她就冲地上吐唾沫。小保姆不止一次提醒赵玉桃不要跟马小姐交往。在她眼里,马小姐不是个好东西。但赵玉桃却认为这是因为自己冷落了小保姆。夹在两人之间,赵玉桃觉得很有趣。她要更多地看到自己被两人争夺。这当然要算是一种荣耀了。马小姐再来,她就不再允许小保姆坐在她们身边。客厅是主人和客人待的地方,小保姆有她自己的房间,但她最好是呆在厨房里。赵玉桃也已经不再忘了自己的身份,去给马小姐倒水了。她会一遍遍地把小保姆叫过来,“彩霞,彩霞!”声音越叫越高,越叫越直。

  马小姐说给她的事,她存在心里好长时间了。她知道自己是不甘心一辈子做别人的小老婆的。她给贾正生了儿子,王雅芬不过给他生了女儿。她年轻,王雅芬半老徐娘。她貌美,王雅芬貌不出众。她的优势显而易见,一定能够把王雅芬所占据的妻子名分夺过来。但她却意外地细致起来。她暗暗寻找着最佳的机会。

  这就使她有了新发现。过去贾正来了,她只想到他为自己而来。现在不同了,她看到了贾正从自己身上斜过去的目光。那目光斜到了小保姆身上。但她一概装着不知,甚至装着很傻。这对她倒是用不着费力气。她逗着孩子,亲着孩子。逗不够,亲不够。那幅母子情深的场面,也常使贾正情不自禁。她把孩子抱进卧室,贾正也跟过来,她就使劲推他,说:“你来干什么!孩子要睡了。”贾正却偏不走,像赵玉桃那样看着孩子。

  天长日久,贾正已生生从孩子那张庸俗的扁脸上,看出了一个可爱的大舅来。

  三月里,春意渐渐浓厚。赵玉桃坐在窗前,蓦然感到心烦意乱。随手拿了一把梳子,在头上梳一下,头发就瀑布似的散开了。她一下一下地梳着,心不在焉,目光看着窗外。整个的小广场尽收眼底。那里的一草一木,以及无所事事地闲逛的小区居民,她都很熟悉了。可是她却像头一次看到那个小桃林一样,心里一下子充满了激动。桃花怎么就开了呢?赵玉桃眼含怨恨。很显然,桃花开了,却没有事先通知她。

  赵玉桃猛地直了腰,就要站起来,喉咙里是一声斥责,像要斥责小保姆擅自在她的卧室开窗通风。她朝自己虚拟的小保姆掷了梳子,窗玻璃上啪的一响。她冲出去了,身后尾随了一团桃花似的,纷纷乱乱,吵吵嚷嚷。

  赵玉桃赶到小保姆的房间门口,一眼看见贾正把手伸进了小保姆怀里。小保姆挣脱着,但赵玉桃目暗暗冷笑一声。小保姆假正经,她其实很知道怎样勾引男人。

  “给我滚!”赵玉桃已经叫出声来,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她指着小保姆,又叫:“你这个骚货,快给我滚!”

  贾正松开了小保姆,立时像一个局外人,脸上似笑非笑。

  小保姆羞愧地退到了墙角。

  赵玉桃上前给了她两巴掌。她这回受不住了,哭着看贾正,但贾正的神情几乎没有改变,好像他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赵玉桃转身就把小保姆床上的东西扔了下来,又踩又踢。她的怒火越来越大,她不停地咒骂着,不大一会儿,小保姆的房间就一片狼藉。在她发现小保姆还没有从这里离开时,她感到自己就要炸裂了。忽然,脑子里冒出了一个恶毒的主意。她要剥了小保姆的衣服,让贾正当着自己的面弄她一顿。而且又想到,这样的主意也只有自己能想得出来。为此,她得意洋洋。小保姆马上看出了她的意图,眼里顿时满是恐惧。赵玉桃扯住了她的袖子,被她一挣,一片布就落在了赵玉桃手中。她哭着,趁机跑出房门。赵玉桃还要下楼去追,不防被贾正从背后拦腰抱住了。

  “不要脸的小婊子,我要撕了她的破×!”赵玉桃在贾正怀里跳蹿着,冲着楼道大骂不休。

  但贾正只轻轻地说:“算了,你出了气了。”

  “不行!”赵玉桃咬着牙,“她碰我的男人,反了她了!我不能饶她,我不能饶她!你她妈听着,看我不让我男人操死你!”

  贾正的手在她胸上揉搓着。她被拖回门内。“我们也没怎么着。”他笑着说。

  她委屈地哭起来。“你这没良心的,你是看我老了吗?”她抽抽搭搭地数落着,“我给你生了儿子,你就嫌我老了,你就又看上年轻的了。你要嫌我碍眼,你这就把我勒死吧。我死了……”

  贾正已经热热地顶住了她。“还有这些话说呢?”他说,“我也不过是摸她一把,你就成了醋篓子。”

  赵玉桃扑哧笑了。

  “看看,又笑了。”贾正无奈似的说。他喘息着,在她身后,推着她,慢慢移到了卧室。“没想到玉桃也会发脾气呢。”

  赵玉桃转过通红的脸来,眼神朦胧。“你以为我是好欺负的?”她眼里使劲聚着光,说,“你也太小瞧我了。”

  “还有话说!”贾正狠狠地道。

  赵玉桃不由得一摇头发,颤了声地叫:“娘呀”。桃花源源不断撒来,倏忽间淹没了她,让她成了一条吞吃花瓣的鱼。

  一直到早上,贾正都没提小保姆一个字,赵玉桃隐隐感到满意。但贾正临出门,回头向她一笑,她就起了疑心。她在床上懒懒地躺着,脸上也像瘦了一圈。梗起脖子,警告他,“不许你去找那个小贱货!”贾正就笑出声来,感到有趣得不行了似的,摇着个头,出去了。但赵玉桃也没在床上躺下去,她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贾正睡熟时,她就考虑好了。给孩子穿了衣服,从窗子里往楼下看看,贾正的车子已经开走了。她一刻也没耽搁,就离开了家。在楼洞口,碰上了遛狗归来的马小姐。“干什么去呀?”马小姐问她。她刚要站住,又打消了主意,神秘莫测地说:“回头告诉你。”急冲冲地走了。走远了,回头看一眼,马小姐牵着那条狮子狗,还在那里疑惑地站着。心想,敢情那个包工头昨晚没回来?她很想知道,就打算快去快回。但还是晚了。

  王雅芬也已经上班去了,家里只有王雅芬的一个侄女儿,赵玉桃认识的,叫王凤至,是个三十二岁的老姑娘。过去她来了,老姑娘对她带搭不理,她还要有些讨好她的意思。现在一见是她,撅着嘴就要把她挡在门外,但她上前一挤,就挤到了门内,倒把这老姑娘惊了一下。她看出了家里没有别人,也不问。她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从容镇定。老姑娘扭身到客厅重重坐下了,但赵玉桃对她看都不看一眼。

  主人的姿态那么容易就在赵玉桃身上显露出来。近二百平米的房间,她挨边儿地察看着,脖子抻得老长,胸脯挺得老高,步子坚定有力。孩子在她手里,像面示意攻击的旗帜。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什么也没看在眼里。老姑娘拿水果刀敲击茶几的笃笃声,一下一下地传到她的耳中。她心里骂着,没人操的小贱货,你敲吧!老娘看你还能得意几天?

  赵玉桃没让那老姑娘看到自己脸上蔑视。她认为最大的蔑视应该是对她的视而不见。砰一声关上房门,她才用力在地上啐了一口。在下楼之前,她侧耳倾听了一下,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信心无疑在她身上增加了。这时候,她感到自己换了一个人。她绝对不再是过去那个逆来顺受心慈面软的赵玉桃了。她甚至想到自己其实命中大富大贵,往下走时,大摇大摆了起来,眼前也跟着晃动起一个在戏曲中看到的雍容华贵的诰命夫人。

  要赵玉桃就此罢休,也绝对不可能。但赵玉桃突然感到肚子饿了。饿得很厉害,好像在庄稼地里干了三天农活,也三天没吃饭。她不再多想什么,快步走到街上,找了家小饭摊,张口要了一斤油条。就着豆汁,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眨眼工夫,油条就被吃光了。抬头发现炸油条的厨子在疑惑地看她呢。暗骂,真他妈少见多怪。付了钱,马上离了饭摊。

  肚子里有了食物,人就感到加倍有精神。半小时过后,赵玉桃就站到了王雅芬的面前。赵玉桃不怀疑那老姑娘已经给王雅芬打过了电话。王雅芬好像早就坐在办公桌后面等她了。她的脸色冰冷,——她从来就没有过脸色不冰冷的时候。脸上发着青光,像谁用巴掌搧了她。赵玉桃想到那是自己给她搧的。她一抬手,就啪的一声。又一抬手,就又是啪的一声。啪,啪,啪……她感到无比快意。但她陡然坐下来了,一撩衣襟,就让肥大的奶子露了出来。孩子含了乳头。

  乳汁如此充沛,在孩子嘴里咕咕地响。一时间,赵玉桃的快意更大了,恍惚看见了肚子里的那些油条,正在源源不断地化为乳汁,又真实,又不可思议。她也听不到王雅芬的任何声音。她听到的只是乳汁的声音,仿佛淙淙的泉水。她的全身洋溢着一位母亲的自豪。竟不禁顾影自怜地在自己乳房上轻轻抚摸起来,仿佛周围只她自己。

  孩子的小嘴终于离开赵玉桃的乳头,赵玉桃神情满足地向王雅芬仰起脸。但她不准备看看王雅芬的反应。腿上猛一热,知道孩子撒尿了,就忙给孩子把尿。这泡尿来得这么及时,简直如同天助。孩子尿完了,赵玉桃就决定离开了。

  门外聚集了很多人,赵玉桃还是慌了一下的,但非常短暂。她依然沉浸在无边的母爱之中,足以低挡住那些人的目光。她穿过人群,走到了走廊尽头,隐隐听到王雅芬在对别人冷冷地解释:“一个来要职称的疯子。”她没能完全听懂王雅芬的话,但她的确意识到了自己内心的疯狂。

  回望气势非凡的市政大楼时,赵玉桃心里才有些虚。过去她哪里想得到自己会到这里来。她怎么进去的?她怎么找到的人事局?她已经说不清了。她也似乎这才发现市政大楼门口,两个警卫穿着绿衣服,正像棍子一样直立着。

  赵玉桃回去就把今天的事说给了马小姐听,马小姐赞赏她:“早该给她点颜色看看了。”她们笑成一团。但马小姐只在赵玉桃这里坐了一会儿,因为她从窗子里看到那位包工头的车子开了过来。包工头昨晚去了外地。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匆匆跑了出去。但赵玉桃独自在家里,还是想想就笑,特别是想到孩子把尿撒在王雅芬办公室里,就笑得不能自持,抱着孩子直亲。她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莽撞,只是偶而想到,自己也许不是王雅芬的对手。

  赵玉桃再见到贾正,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两天过去了,贾正也什么没提,赵玉桃就知道王雅芬并没告诉他。经过了跟王雅芬的那场较量,她却意外地显得更沉静了。贾正不在家,就抱着孩子,在小区里随意走。走两步,停一停,可走可不走似的。在小桃林里的石凳上,一坐就半个上午,也不大动,桃花落了一身。只有孩子闹时,才注意到孩子脸上,头上,都是桃花。回到家里,也只是坐着。又忽然想起几天没见马小姐了。马小姐消失了似的。她侧了耳朵,静静听着,听不到楼上的声音。后来忍不住,去摁马小姐的门铃,也没人来开门。回来打电话,只听到空寂的振铃声。赵玉桃蓦地感到了孤单。她又想那个叫彩霞的小保姆了。乘着孩子睡熟,她把小保姆房间收拾了。

  又过了几天,赵玉桃就请贾正把小保姆找来。贾正好像根本不放在心上,说:“不怕我勾引她了?”

  赵玉桃说:“想得美,也就是我看得上你吧。”

  “到时候又要后悔了。”

  “要后悔早后悔了,还等到给你生儿子?”

  贾正捏着她的脸:“跟谁学的?一句话跟着一句话。”

  “你当我是傻子啊?”赵玉桃朝他瞪着大眼珠子。

  “你不傻,你不傻。”贾正忙笑说,却又把脸一沉,“可你也用不着这么聪明。”

  “那倒你合你心意了,由着你们欺负我。”赵玉桃说。

  贾正又不禁哈哈一笑,问:“你说‘我们’是谁?”

  “还能有谁?大老婆,小老婆呗,”赵玉桃说,“小小老婆,再小的老婆,拳头大个老婆,拇指大个老婆,难说着呢。”

  贾正已笑得仰倒在床上。但赵玉桃不笑,依旧“痦子大个老婆、米粒大个老婆”地说下去,神情认真,不厌其烦,倒给她添了些平时不常有的娇俏动人的神气。贾正心花怒放,一手扯在怀中,狎昵起来。赵玉桃浑然不知就又叫出了声,哼哼叽叽的,要贾正去找小保姆的事早已丢到了脑后。

  可是一旦贾正离了她的身子,一种强烈的空虚感马上袭击过来。这是从前所没有过的。没等喘匀了,她就主动爬到贾正身上。身子紧紧贴着他,双臂缠着他的脖子,一刻也不想松开。那股疯劲儿竟让贾正疑惑了半天,也乐得随她,还问她:“你够了么?”她身上筋骨瘫软,但还是听到了。

  “不够。”她嚷。

  最后终于一下也动弹不得了,贾正手摸着她湿漉漉的脊背,怜爱之情一时浓极,却柔声叹:“你呀,怕捞不着了怎的?”

  赵玉桃眼里一下子滚出一串泪珠来。“我怕再捞不着了,你不要我了,”她有气无力地说,瞒眼的凄伤,简直让贾正目不卒睹,“你不会不要我吧?你不要我,我就死……”

  贾正止住她:“又说傻话。”陡然发觉自己已走了神。

  一夜过去,赵玉桃始终紧傍着贾正的身体。很显然,贾正没有休息好,睁开眼还连连打呵欠。都早上八点钟了,贾正也不好再睡。起来穿了衣服,回头看见赵玉桃蜷缩着,坐在那里,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贾正用意不明地咂了下嘴唇,就要出门。赵玉桃动也不动。他走到了门口,不提防赵玉桃猛地就叫了他一声。待他看时,赵玉桃在床上挺直了身子,连眼睛也直了。贾正迟疑了一下,但她却没有再动,他也就出门而去。

  随后脚步声的消失,赵玉桃又颓然倒在床上。身子弯曲着,眼神茫然,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孩子,一动也不想动。孩子像是非常体恤母亲的心情,一直都很安静。

  上午十点多钟,楼上突然传来一阵猛烈的击打声。赵玉桃本能地坐了起来,孩子也猛地攥紧了小拳头。赵玉桃竖着耳朵,却想也没想,就跳下床去。

  赶到楼上的楼梯口,见马小姐的房门大开,马小姐倒在房内地上,几个男人正一脚一脚地下死劲儿踢着。赵玉桃惊叫一声,一个男人回头瞪她一眼,威吓道:“你她妈活够啦!”赵玉桃只觉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马小姐满脸血迹,但还是发现了她,忙向她求救。话音未落,一只皮鞋尖就飞到了她嘴上。赵玉桃确信那几个随之从马小姐嘴上飞出去的白色物体,就是马小姐整洁好看的牙齿。现在它们沾着肮脏的血迹掉在了男人的脚下。

  马小姐的哀号越来越低,赵玉桃眼睁睁地看着她停止了挣扎。男人们也终于住了手。他们每人在她身上啐了一口,然后整整衣服,走出房门。他们不慌不忙地向楼下走去,只有一个人在从赵玉桃身边经过时,也啐了她一口,还对她笑着说:“傻愣着干嘛,快他妈去报警啊!”

  后来赵玉桃就听到马小姐的呻吟声了,但同时也哆嗦了起来。尖声一叫,纵身跃起,就往家里跑。关上房门,犹惊恐未定。她那孩子直了嗓子地哭,已不知哭了多时。她倒是走了过去,但只看着孩子举着拳头阵阵抽搐,并不去抚慰他。这时候楼梯道里又响起了忙乱的脚步声,等人们都上了楼,她就抱了孩子,跑出房门。下了楼就不停地走。腿都走酸了,却发现还是在小区里,也像半天没有呼吸。浓郁的桃花香味儿,仿佛棉花,壅塞在她的鼻子里。她忽然目的明确起来。她要逃离这香味儿!她要吸口清冽的空气。最好是逃到一条小河边。

  才要往小区外走,就看见了贾正。“玉桃。”贾正远远地招呼她,在示意她走过去。但她没反应,他也就走过来。“你要往哪里去呀?”贾正问她。她这才定住了。一声不吭地跟贾正回了家,就往贾正身上一扑,又抖了起来。

  “别怕,别怕,”贾正说着,将她母子送到床上。

  门铃“叮咚”响了,贾正回身开了门,见是楼上的那位包工头。贾正客气地将他让进门来。两人在客厅坐下。他们已经查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那伙暴徒受了王凤至的指使,原是要教训赵玉桃,却弄错了。贾正当然过意不去,包工头是来宽慰他的。

  “也不是有意的,”包工头说,“只是没惊了少夫人才好。”

  “让马小姐代为受过,很不好意思。”

  “不大紧,”包工头说,“在床上躺几天就好了。”

  两人忽然笑了。两人的郑重其事让他们自己都感到可笑。包工头就起身说:“我上去了,改天咱们去华远酒楼聚一聚。”

  “该我作东。”贾正说。

  两人又心领神会地笑了。两人都觉出了自己的绅士风度。

  包工头上去了。贾正在门内独自站了一会儿,就走回卧室。他又吃的一笑,向赵玉桃伸出手去。手一碰赵玉桃,赵玉桃就赶紧一缩。再碰,还缩。

  “我怕。”赵玉桃眼里闪烁着惊恐之光,“我怕……”

  贾正就收回手。“我看你是惹着王雅芬了。”贾正皱起了眉头,“可你让我拿王凤至怎么办呢?王凤至是个老姑娘,脾气怪着呢。不瞒你说,我都有些怕她。她恨男人,但更恨女人,”贾正突然靠近赵玉桃的耳朵,压低了声音,“特别是像你这样的女人。你是个真正的女人。”

  “我怕……”

  贾正又直了腰。“没出事儿就好,”他说,看了看墙上的钟表,“我还有个活动,刘市长也要参加的,都是重要客人。我就不能陪你了。”贾正在赵玉桃脸上轻轻拍了一下,但赵玉桃就像没觉察,深深垂着头,嘴里还在反复念叨着那两个字。又猛地像叫:“别让他们打我!”可是,眼前已空无一人。

  半夜里贾正才回,但到了门前,钥匙插进了匙孔,却又拔了出来。他转身走开了。很快,他就来到了原来的家里。天这么晚了,王凤至还在自己房间里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贾正脸色不好看,王雅芬没用他张口,就去叫王凤至把音乐停了。贾正知道王雅芬一贯纵容她的这个侄女,幸好王凤至也还算听她的话。

  躺在床上,贾正也不作声,好像在细细体味夜半的静谧。不知不觉地就叹了口气。王雅芬也显然陪了小心,这时方试探地说:“财政局高科长的表弟我看过了,工作也还说得过去,年纪相当,可惜是离过的,倒也没什么。好歹谈成了,管他二婚头不二婚头,早早把她嫁了,省得我长年累月替她操心。”但贾正不过“唔”了声,眼皮也没抬,王雅芬脸上也就有了释然的神色。

  王雅芬再开口,就听不出话里带有什么感情了。这样说话,对她来说,倒是极为自然。“你从哪里来的?”王雅芬淡淡问道。贾正本能地要说谎,但她立刻止住了他。“你也不用骗我,是从哪里来的,就从哪里来。莫非你还有别的地方?我这些天忙,今年评职称的工作又要开始了,恨不能生八个头,也就没去看他娘儿俩。他娘儿俩好么?”

  贾正讪讪说:“有什么好不好的。”

  “这话怎么说?”王雅芬道,“难道你说他娘们儿好了,我心里还不受用了怎的?你见我王雅芬可是不容人的?哼,听你说句真话就这么难。我这也是为你着想,三不知弄出那块臭肉来,到底也算你贾氏一门的香火。说得好听,小贱人是他的亲生娘。不好听了,对你也就是张活×。孩子放她身边,能理料出个什么好东西来?我倒怕耽误了他。”

  一席话正撞到贾正心坎上。哑口无言了半晌,才笑嘻嘻地道:“难为你想着那孩子。我也不是没考虑过,只是孩子还小,可怜见儿的,还离不了他娘……”

  “不信小贱人还挤得出好奶来!不怕吃出个猪脑子?”

  贾正虽不愿听,但也不想再说什么,扯被子盖了头,在里面说:“你关了灯,睡觉吧。”

  房间里黑了下来,电话却响了。王雅芬摸黑接听,一句话也没说,又挂了,向贾正转过头:“怎么不问我是谁打来的?”

  贾正嘟哝一声:“什么时候了,人都困死了。”

  王雅芬静静地仰面躺着,过了两分钟,就将一条腿压在贾正身上。贾正动了一下,并没有拿开。十几年来,夫妻共卧时王雅芬常这样的,仿佛这就是唯一能证明他们夫妻关系的一点表示。而对王雅芬来说,又是那么的逼近淫荡。贾正心里不禁悲凉如水,嘴角无奈地露出一丝苦笑。

  第二天王雅芬坐到了办公桌前,突然感到六神无主。眼盯着桌子上的电话,却显然没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等意识到了,就一把抓了过来。忙忙地给王凤至吩咐几句,就离了办公室,在市政大楼前面坐了出租车。

  十几分钟后,与王凤至在赵玉桃所住的小区门口会合了,两人也不搭言,相跟着匆匆往里走。来到赵玉桃房门前,王凤至莫名其妙地吃的一笑。王雅芬回头看她一眼,她马上板了脸。王雅芬没有房门钥匙,先是按门铃。里面没有动静,就又开始敲。一边叫:“玉桃,快开门,我是他大妈。”还是不见有人走过来,王凤至就趴在窥视孔上,闭着一只眼,使劲朝里张望。王雅芬说她:“你是傻子吗?只有里面的人看见你,还有你看见里面的人的?”王凤至一吐舌头,乖乖站在了一边。但她低头看见了地上散落的衣物。那是婴儿的小褂儿,小裤儿,尿片儿。在楼梯上,还有一只红色的小鞋子。王凤至捡过来,被鞋子的柔软小巧吸引住了,让她姑妈瞧:“什么样的脚能穿进去?”

  王雅芬没理她,想了想,肯定地说:“她这是吓跑了。”

  王凤至说:“要不要告诉小姑夫?”

  王雅芬白她一眼:“你该学会动脑子了。”叉了腰,挺了胸,目光平直,来回走动起来。

  王凤至咬起嘴唇,突然眼睛一亮。“她能到哪儿去呢?依我说,她回老家了。”王凤至猜测。

  王雅芬停了脚步,点点头。一不做,二不休,下了楼,在王凤至迷惑的目光里,随便从小区的商店买了点东西,就又乘上了一辆出租车。王雅芬这才对王凤至讲了自己的意图。一再叮嘱她,到了赵玉桃老家,说话要多加注意。

  出了城,也就有三十里路的光景,路旁已是大片大片的麦田。王凤至到底年轻些,平时又不大出城,眼前猛一开阔,远远近近都是新绿,就只顾看了。王雅芬高叫了声“停下”,竟让她蓦然一惊。司机刹了车,按照她的示意往后倒了数米。王凤至这才发现有辆出租车斜斜地停在路边,焦急地等在车门前的不是别人,正是赵玉桃。二人冲下车子,王雅芬张口对修车的司机说:“我是人事局的!”与此同时,王凤至已夺了赵玉桃怀里的孩子。赵玉桃反应过来,就要争抢。那司机却还在愣着。

  王雅芬和王凤至急忙上了车子,关上车门。赵玉桃扑上来,但车子已经开了。在王雅芬朝路旁的最后一瞥中,那位发愣的司机回过神来,遇上了新奇的事情似的,笑了一下。接下来,王雅芬就一直梗了脖子,朝前看着。

  车子掉转了头,猛地把赵玉桃甩在了后面。王雅芬姿态端正,任车子颠簸,也像块礁石,岿然不动。只有王凤至回着头,看赵玉桃拼命而徒劳地在车后追赶。赵玉桃追赶的样子简直不堪入目,王凤至从来没见过有人会像她那样奔跑,一时间脸上布满了厌恶的表情。但她仍旧喜欢看,心里感到一种陌生而残忍的乐趣。如果不是赵玉逃通过岔道口时撞到了一辆车头上,她还是不会转过脸来。她把惊叫压在了喉咙里,张慌短暂地消失了。她恢复了常态,对王雅芬什么也没说。只有到了这时候,她才想到自己怀里抱着的是一个孩子。

  “没事的,孩子在我这里。”王雅芬拨通了贾正的手机。

  贾正久久没有回话,王雅芬也就把手机挂了。

  车速慢了下来,道路两旁就是城市鳞次栉比的建筑物了。两个女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那个孩子身上,暗暗努力从自己枯涸的心灵里压榨出点点母爱之液来。孩子眼角结着一粒小小的黄色晶体,王凤至不由得翘起了小拇指,给他揩掉了。却听王雅芬气喘起来,恼怒似的嚷:

  “你看看你看看,他哪点儿像你小姑夫?可有一丁点儿像!司机师傅你也看看,他像谁?他像贾正么?他跟贾正一点也不像!天生的下作种子!——小凤你哭你娘的什么?你想生孩子了是不是?想生孩子,找男人去呀!”

  赵玉桃从昏迷中醒过来,是在夜里十点半钟。疼痛跟郊区医院白色的墙壁一起向她扑来,同时也被染白了。她眼里看到了身上同样白的医生护士。他们都舒了口气。就有人告诉她,送她来医院的那个人乘乱走了。他们猜测那个人就是撞她的司机。这样的事情常在医院里发生,让医院防不胜防。医院每年都要为此损失上百万元医药费。既然她醒过来,就好办了。听他们要了解她的情况,她就忍痛哭着说:“给贾总打手机,我要见他。”

  一个小护士得了宝贝似的,忙把她说的手机号码记下了。旁边有个像是医院负责人的医生却问:“你说贾总,哪个贾总?”

  “还有几个贾总?”她说,甚至有些生气了,“×公司的贾总是我男人!是我男人知道不知道!”

  在场的人相互对视了一眼,就都笑了。负责人慢声细语地劝她:“姑娘,我看贾总一个头衔就办一件事,也忙不过来。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说吧,快找来你的家人做担保,我们好继续用药,研究如何进行下一步治疗。”

  她又疼又急,胡乱叫着:“我男人还不是我的家人?我都给他生儿子了他还不是我男人?我儿子让他大老婆给抢走了知道不知道!她会害了我儿子……哎哟,疼死我了……我不在你这破医院住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要我儿子……”

  负责人转头对同事说:“病人暂时脱离了危险,应该让她安静一会儿。”病房里就只留下小护士一个人。

  小护士收拾着那些血迹斑斑的医疗垃圾,任凭赵玉桃在床上又是叫“疼死我了”,又是叫“我要回家”,只是不理。收拾好了,就静静地坐在门旁的一张圆凳上。快到大小夜班交接的时间了,赵玉桃还没停下,似乎一声比一声惨。小护士不知道赵玉桃清楚地看到了疼痛。疼痛是白色的。越来越白,硬硬地刺着她的眼睛。陡然间,赵玉桃就把眼闭上了,嘴里再叫,已有些含混不清。小护士想必听得烦了,见她动静小了,就起身去倒垃圾。

  回来一看,慌了。床上不见了赵玉桃的人影。要知道赵玉桃还欠着医院的医疗费呢。忙通知了负责人。负责人匆匆赶来,料定她这是逃了,也没责怪小护士,只慨叹她会装。小护士突然就想到了自己记下的手机号码。

  幸好,手机还没关。负责人亲自跟贾正通话,讲了缘故。留了心眼,说被撞的可能是贾正公司的职工。贾正也没细问,当即允诺欠多少全部由公司支付。这时贾正是在一家小旅馆里,手机挂断了,却睁眼凝望着房顶,一声不语。

  旁边的女人听到了他们说的事,就问他要紧不要紧。他咕哝着说:“她能自己偷跑回家,伤也不会太重。”又叹声气,埋怨道,“你玉桃姐这个人,要能安分下去,也不会有这些事。啧,女人哪。”

  女人低头想了一会儿,就催他:“玉桃姐不会做事,到底也跟了你这么长时间,又给你生了儿子,她伤了,你看都不想去看她,也太没恩情了。”神情凄然起来。

  贾正不禁把她搂到了怀里,笑着赞道:“你真不错。”亲着她,在想,一个女人有一个女人的意思。赵玉桃跟王雅芬不同,而这个女人又跟赵玉桃不同。这个女人年纪虽小,却有一股与她年龄不符的老练之气。贾正恋恋不舍地下床穿衣。“你等着,我还会回来。”说着,走向房门。

  “让我跟你去吧。”女人说,也要下床。

  贾正却又走回来。他无声地站在了她的面前,身材高高的,上上下下看不出一点发福的迹象。女人不知他要干什么,他却很突然地说:“也好,你既然想签,我这就给你签了。”他坐在床沿上,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那是女人草拟的包养合同。瞥都没瞥一眼,就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大名。女人脸上悄悄露出了舒心的笑容,从他背上伸过手去,在他大名的下面,却只写了一个字:周。她把笔放下来,顺势往贾正身上一躺。贾正咬着牙,伸手指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一点,说:“小机灵鬼!”

  “我可不像玉桃姐,什么都由着你!”女人头一扭。

  贾正随后又要脱衣服。

  “你不去看玉桃姐啦?”女人说。

  “去她的吧!”贾正嚷,心摇气颤。

  窗外下雨了,沙沙的雨声幽幽不绝,直到天明。雨还在连绵地下。午后,雨丝更细了。

  在这样一个春雨霏霏的下午,人们在赵玉桃所居住的小区里发现了她的尸体。一名清洁工看见有人躺在那座小桃林的地上,就走过去说,喂,你怎么在这里睡觉?落花遍地,比开在枝头还要好看。地上的人就像被胭脂染了一样。清洁工看出是个女人了,就不好再往前走,站在三四步远的地方,矜持地说,在这里睡觉是会感冒的。胳膊肘无意中碰到了一根树枝,水滴跟桃花洒落下来,像下了场五彩缤纷的花瓣雨。

  贾正得知凶信,马上与那姓周的女人一起赶了过去。很多人打着雨伞,聚集在小广场上。清洁工在不停地跟别人叙述自己发现赵玉桃尸体的情景。他怎么没想到那是个死人呢?好好的人谁会冒雨到桃树下睡觉?他竟跟一个死人说了好长一阵子话。他感到这可能是因为雨水冲掉了血迹的缘故。血迹潜渗到了地上的绿草里,而覆在死人身上的那层桃花,则愈洗愈艳。

  马小姐也在人群中,她用雨伞把自己的半个脸藏起来,但人们还是看清了一条纱布,一直从她的左脸颊,缠到了脖子里。在她不停地遮挡人们的视线时,她认出贾正旁边的女人,就是那个被赵玉桃赶走的小保姆。

  贾正在小广场处理完事情,就带彩霞离开了。

  三天后,贾正提议彩霞搬到那套已人去楼空的房子里去住。彩霞一口回绝。彩霞绝不会步赵玉桃后尘。她要严格按照合同履行自己的权利和义务。她既不会给贾正生孩子,也不会提出合同范围之外的要求。她很明白自己的身份。她准备这样做五年,即使到那时候,她也不会很老,美貌也不会那么容易耗尽。

  ——总之,贾正一天找不到新的房子,彩霞就在小旅馆住一天。对于一个很有心计的姑娘来说,小旅馆的僻静也非常适于她的内心。在小旅馆住了短短几天,她已经爱上了这座草木扶疏的红砖小楼了。况且在房间里,还有一枝桃花供她赏看。贾正不在时,她看桃花聊解孤寂。实际上,桃花谢了。枝上是簇簇的绿叶,不多不少,点缀着二十九颗青桃。但彩霞可以想像明年春天,桃之夭夭的情景。

  久看时,这枝桃花,有了灵性似的,要探到窗里来,与彩霞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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